煤礦垮塌男子腰被砸斷 淮北首富花500萬擺平

　　5小時內(nèi)近500萬賠付到賬，50小時遇難者骨灰下葬，50多天事故原因和責任確定依然沒有結果。

　　2012年8月31日清晨5點，安徽省淮北市吉山煤礦礦工趙義的妻子戴雪春，為丈夫熱好兩個饅頭，做了一大碗熱熱騰騰的青菜湯。結婚十年來，丈夫進礦的每個早晨，戴雪春都會為他備好早餐，看著丈夫吃好后，再目送他走出家門。

　　趙義的家并不富裕，一家三口全靠他每月下井采煤的收入過活。如果干得好，一個月出了滿勤，能掙三四千元。

　　戴春雪再也沒有等到丈夫活著回來。

　　當天下午，她摟著丈夫遺體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丈夫的腰被砸斷了。

　　礦難發(fā)生

　　據(jù)幸存礦工趙更才回憶，當天上午11點多，他正路過垮塌作業(yè)面不遠處，巷道上方的堅硬的沙石巖突然開始滾落，將他的安全帽砸落在地上?？逅桶l(fā)生在這幾秒鐘內(nèi)。他的左腿陷進了石塊里，當他從地上爬起來時才發(fā)現(xiàn)，剛才身后的三四個采煤的礦工已經(jī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六米寬，七八米長，一米多厚的龐大的沙石巖。

　　礦難在一瞬間發(fā)生，戴春雪的丈夫趙義是被埋礦工中的一個。

　　中午一點，山后村的水電工趙輝正在家里干農(nóng)活，他的堂弟趙新急匆匆跑來，對他說礦上出事了，趙新的雙胞胎弟弟趙義可能在礦井下面，讓他一塊看看去。

　　他們一路小跑，趕到距家僅幾百米外的煤礦，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幾十個礦工家屬都等在井口。

　　此時他們得知，被埋在地下的礦工有三名，分別是：山后村的村民趙義、邱光斌、附近孟莊村的村民董科學。趙義的另一個堂兄，47歲的趙立軍，當時也在同一個采煤面工作，幸運的是他逃了出來，只是被砸傷了左胳膊，后來在濉溪縣醫(yī)院治療了半個多月。

　　村民邱光明一直守在事故發(fā)生處，他的弟弟邱光斌此時被困在地下的采煤巷道中，上面被巨大的煤矸石隔離，離生還的距離只有四、五米。事發(fā)后，弟弟還活著，一直跟他說話。四五十分鐘后，下面漸漸沒有了聲音。

　　下午兩點半，邱光斌第一個被抬了上來。邱光明仔細查看了弟弟的身子，一塊皮都沒有掉，但弟弟已經(jīng)沒有了生的氣息他是被活活憋死的。

　　第二個被抬出來的，是戴雪春的丈夫趙義，他的腰被砸斷了。

　　最后一個則是外村的董科學，他的頭部受了致命傷。

　　5小時480萬賠償，50小時火化下葬

　　為盡快“擺平”遇難者家屬，賠償進行得異常迅速。事故調(diào)查還沒有開始，礦難五小時后，480萬元的賠償款已經(jīng)順利到賬。

　　淮北小煤礦眾多，一般出事后的賠償在20到50萬元之間。此次吉山煤礦給每位遇難者家屬賠償160萬元，金額遠超當?shù)氐V難的一般補償標準。

　　這480萬元的賠償款，煤礦方面當天下午四點左右就打入農(nóng)行的賬上，由支書趙中標代管。與此同時，村干部對家屬們提出要求：“礦上說，錢都給過了，死者當天必須拉到火葬場去。”

　　按當?shù)仫L俗，在外死去的人，要抬進家門，過上一天，再火化。所以當時，趙、邱兩家不答應立即將遺體拉走的要求。經(jīng)過協(xié)商，煤礦再給每位家屬一萬元火化費，火化后，那筆由支書監(jiān)管的賠償款才能到家屬的賬上。

　　為防生變，并盡快拿到賠償款，家屬們最終同意了煤礦的要求。就在480萬元到賬1個小時之后，趙、邱二人的遺體被120救護車運送到濉溪縣百善殯儀館。

　　第二天，趙、邱二人的家屬拿到每人一萬元的安葬費。

　　第三天上午，遺體火化，每位死者160萬元賠償款也順利打到了家屬的賬上。當天下午遇難者的骨灰被安葬。

　　在巨額賠償?shù)尿?qū)動下，遇難者的后事處理得雷厲風行。從礦難發(fā)生，到骨灰被安葬，僅用了50余小時，事態(tài)迅速被煤礦方面“擺平”。

　　與后事處理的高效率相比，事故原因調(diào)查和責任確定卻顯得不緊不慢。事發(fā)50多天后，事故調(diào)查報告仍未出臺。

　　一場搶救“表演”

　　別有意味的還有事故現(xiàn)場的另一個插曲。

　　當煤礦和遇難者家屬達成協(xié)議后，三輛救護車分別拉著三位死者的遺體開往濉溪縣的百善殯儀館。

　　據(jù)負責出面處理趙、邱兩家后事的趙輝、邱光明描述，讓他們感到奇怪的是，到百善殯儀館，拉著董科學尸體的救護車不見了。他們向隨同過來的煤礦辦事員張廣斌詢問，張廣斌告訴他們，可能送到淮北市其他的殯儀館去了。處于悲痛中的家屬們并沒有多想。

　　9月2日，當他們?nèi)泝x館火化親屬遺體時，卻聽殯儀館的人說，董科學的尸體又回來了，也是在這里火化。當晚九點多，趙、邱兩家辦完遺體火化手續(xù)，果然親眼看到董科學的遺體也出現(xiàn)了。當時，他們就覺得事情有點蹊蹺。

　　9月4日，趙、邱兩家終于得知，當天董科學的尸體 “失蹤”，是因為去了醫(yī)院“搶救治療”，煤礦為此多給董家補貼了5萬元。他們頗感不平，認為當初如果要他們兩家也參與這種“表演活動”，也未嘗不可。家里的主要勞力已經(jīng)死了，唯一的希望就是活著的家人能多拿點賠償款，以后的日子會好過一些。

　　究竟是不是搶救“表演”，死者家屬、現(xiàn)場搶救人員、煤礦、醫(yī)院，各方的說法互相矛盾，時間點也存在諸多的不一致。

　　據(jù)當?shù)孛襟w報道，該事故中“3名工人被埋，其中2人不幸身亡，1人身受重傷被送往醫(yī)院搶救……截至發(fā)稿時仍在搶救中?！被幢笔忻罕O(jiān)局當日通報的文件顯示是“2人死亡，1人傷情較重”。而據(jù)參加救援的礦工說，董科學最慘，因為他被挖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死了，后來還被拉到醫(yī)院“搶救”折騰了一番。

　　記者致電圣火集團辦公室電話求證此事，一位自稱是礦領導司機的男士說，礦難發(fā)生后，他一直在現(xiàn)場。董科學從井下被救上來時，肯定沒死，還有一口氣。煤礦趕緊安排車把他送醫(yī)院搶救，但到當天夜里11點，沒搶救過來，人死了。

　　醫(yī)院則給出了另一個時間。負責搶救董科學的朝陽醫(yī)院是一家私立民營醫(yī)院，該院醫(yī)務處的縱處長給記者找來了8月31日當天的《淮北朝陽醫(yī)院危重病員搶救記錄表》。該表顯示，對董科學的搶救從15時50分開始，至17時30分終止，入院的病情摘要為“神志不清，呼吸微弱，雙瞳孔放大”，初步診斷為“重度顱腦損傷，呼吸循環(huán)衰竭”，診斷意見為“死亡”。

　　“兩死一傷”的說法中隱含著什么玄機，為何還要大費周章上演“搶救秀”？根據(jù)國家《生產(chǎn)安全事故報告和調(diào)查處理條例》的規(guī)定，造成3人及以上死亡的，屬于較大事故，死亡人數(shù)不到3人的，屬一般事故，對事發(fā)單位和負責人的處理措施也有所區(qū)別。

　　一人之差，后果大有不同，這也許是董科學“被搶救”的緣由。

　　礦難原因成難解之謎

　　拿到這筆巨額賠款之后，遇難者家屬們遲遲等不來事故原因的調(diào)查結果。

　　遇難者趙義的胞兄、同樣是采煤工的趙新分析說，這次趙義他們回采的是小面，應該有2.5米高的立柱頂著巷道，而礦上偷工減料，只有2.2米高，結果維護不好，導致塌頂。

　　一位礦工直言，礦上安全設施很簡陋，根本達不到國家礦井安全設施的要求。為了省錢，礦上設備都是盡量將就著用，出現(xiàn)故障一般都不會安排專業(yè)人員檢查維修，設備更換也是等到非換不可時才買。對礦井安全至關重要的液壓柱大多陳舊不堪，液壓油管到處漏氣漏油，維修更換根本不到位。但神奇的是，礦主每次都能讓煤礦順利通過安全檢查，繼續(xù)生產(chǎn)。

　　據(jù)煤礦工作人員反映，事故發(fā)生前的7月份，吉山煤礦月產(chǎn)是3000噸，8月，礦老板要求開采量達到5000噸。

　　礦工們加班加點進行開采，但安全設施年久失修，最終導致了事故的發(fā)生。

　　與煤礦窘迫的生產(chǎn)條件相對的，是煤礦所有者的巨額身家。

　　資料顯示，吉山煤礦是淮北圣火礦業(yè)有限公司旗下的煤礦，圣火集團老板張全賢在10年前以6000萬元的超低價格，獲得原皖北礦業(yè)公司資產(chǎn)總額2.23億元的三座煤礦以及地下儲量達2000萬噸的煤炭資源，自此發(fā)家。經(jīng)過近十年的運營，張全賢名下?lián)碛兴淖旱V，并涉足房地產(chǎn)業(yè)。

　　據(jù)淮北煤炭行業(yè)人士估計，張全賢的身價至少在40億元以上，是當之無愧的“淮北首富”。按照這一估測，張全賢可以排入2012年胡潤百富榜的前500名，與榜單上的安徽首富、資產(chǎn)41億元的余漸富相去不遠，甚至在洽洽食品老板陳先保等人之上。

　　巨額的身家也能夠解釋，為什么礦難發(fā)生僅5小時，煤礦即能“豪擲”500萬元，迅速安撫家屬，解決糾紛問題。

　　“這并不是礦老板出手闊綽。”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礦工稱，“張老板為人非常摳門，本來工資就不高，還不給上保險，老板還經(jīng)?？丝酃と说墓べY?！?011年的一則新聞印證了該礦工的說法。新聞顯示，2011年圣火集團旗下煤礦曾因不給礦工簽合同和上工傷保險，引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勞資糾紛。

　　10月22下午，記者試圖從安徽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淮北監(jiān)察分局（以下簡稱淮北市煤監(jiān)局）了解事故調(diào)查進展，但傳達室工作人員聲稱單位領導都開會去了，辦公室沒有人。記者撥通局長辦公室電話，一位男子接過電話，聽到記者采訪介紹，說了“開會”兩個字，就撂下了電話。記者再多次撥打，無人接聽。

　　記者隨后趕到淮北市安監(jiān)局，分管安全的張副局長證實，“肯定是死了3個人”，但事故原因這一塊屬于淮北市煤監(jiān)局管理，他不了解，請記者和對方聯(lián)系。

　　離開市安監(jiān)局，記者再次撥打淮北市煤監(jiān)局辦公室電話，介紹完采訪內(nèi)容后，一位接電話的男同志毫不客氣地拒絕了記者的采訪要求：“你不用來，來了也沒用。因為現(xiàn)在對這次事故的調(diào)查報告還沒出來，你來了我們也沒有什么和你說?！碑斢浾邌柕绞鹿收{(diào)查報告什么時候才能出來時，對方答道：“法律規(guī)定是兩個月，但特殊情況可以延長?！?/p>

　　“血煤”之禍

　　據(jù)曾在吉山煤礦當過鍋爐工的山后村村民老趙介紹，近些年來，僅山后村一個村莊，就先后有5個人死在了吉山煤礦井下。算上周圍其他村莊的，那就更多了。

　　而記者從安監(jiān)等各部門搜索到的公開資料表明，吉山煤礦歷年來上報的安全生產(chǎn)事故中，遇難者總人數(shù)加起來僅有4人。

　　頻繁發(fā)生的死亡事件，不僅僅存在于一個吉山煤礦。

　　2011年中國煤礦事故死亡人數(shù)1973人，與前些年動輒四五千人相比，有大幅下降，這主要歸功于對國有大型煤礦安全生產(chǎn)的嚴格管理和嚴肅處理。在高壓之下，京煤集團等五大國有煤礦實現(xiàn)了“零死亡”。而相形之下，私營小煤礦成為礦難重災區(qū)，大多存在著安全設施簡陋、投入不足、管理不嚴等問題，發(fā)生事故以后就用錢買命。而相關部門的不作為，則助長了他們“花錢就能買命”的底氣。這種狀況直接拉升了中國的百萬噸煤死亡率，導致中國的煤炭一直難以洗去“血煤”的稱號。

　　老趙說，去年3月，村里也有一個人因為冒頂事故死去，吉山煤礦甚至都沒有停產(chǎn)整頓，只賠點錢了事。礦主什么責任都沒有被追究，結果今年又出事了。

　　“對我們來說是人命關天的事，對他們來說只是錢的事?！眳⑴c救援的礦工感嘆，“老板有的是錢，出了事，就出錢擺平死者家屬，再打點一下政府部門，就沒事了，每次都是這樣。”當記者詢問他們是否知道因安全責任事故致人死亡，礦長可能要承擔刑事責任，大多數(shù)村民都搖頭說不知道。

　　“如果出事以后都要擔責任，老板肯定不敢這么不把安全當回事?！?/p>

　　根據(jù)刑法第134條的規(guī)定，因責任事故造成人員死亡，該礦負責人已經(jīng)涉嫌重大責任事故罪，而按照《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危害礦山生產(chǎn)安全刑事案件具體應用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4條規(guī)定的解釋，造成死亡3人以上，應當認定為“情節(jié)特別惡劣”。

　　然而，當被問及此次事故發(fā)生后，為何沒有立案?；幢笔辛疑焦卜志众w明啟副局長給出的解釋是，礦難發(fā)生時，他正在外地學習，相關方面當時也沒有要求公安機關去偵查，他不清楚事件該如何定性。

　　趙明啟告訴記者，這種案件的立案標準，并非以死亡多少人來衡量，而是要看有沒有事故調(diào)查報告，是否屬于重大責任事故、重大勞動安全事故。公安機關一般不會去主動立案，需要相關行政部門移交事故調(diào)查報告，或者有上級領導督辦才會進行。

　　這就意味著，目前公安機關不會就此類案件有任何行動。

　　不論是該礦礦長張功民，還是礦老板張全賢，至今都未被采取任何措施。村民們認為，礦老板豪擲近500萬擺平遇難者家屬，就是為了逃脫法律的制裁。

　　現(xiàn)在看來，這個策略奏效了。

　　而當過井下維修工的趙廣東認為：如果把這500萬元用在安全生產(chǎn)設備上，事故根本就不會發(fā)生，他們?nèi)齻€也不會死。

　　不是尾聲的尾聲

　　兩個月前的事故發(fā)生后，吉山煤礦停產(chǎn)，大門前的馬路上不見了往日車水馬龍的繁忙。同樣冷清的，還有趙家的麥地。礦工趙義遇難后，他的父親和妻子將他安葬在自家的麥地里，緊挨他母親的墳墓。

　　吉山煤礦的其他礦工們也都自謀生路去了?；幢泵禾抠Y源豐富，煤礦林立。這些村民們隨即將陸續(xù)進入周邊其他的小型煤礦，繼續(xù)他們的挖煤生涯。在下一塊礦石砸下來之前，這種輪回將繼續(xù)下去。

　　誰，會是下一個趙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