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畢業(yè)證書上的高秉涵。 只要還有一個人要回家,我就陪著他們 在臺灣,200多個從菏澤一路歷經(jīng)戰(zhàn)火和逃難來到這里的人組成了“菏澤旅臺同鄉(xiāng)會”。高秉涵因為來臺時年齡最小,在同鄉(xiāng)會里也最年輕,被推選為會長。 對他來說,會里的每一個同鄉(xiāng)都是他的父兄、母姐。他堅持每年清明或中秋陪著想要回家的同鄉(xiāng)一道返鄉(xiāng),“我答應過他們,只要還有一個人要回家,我就陪著他們一起回來。 說這話的時候,高秉涵似乎已經(jīng)完全忘記,自己也是一位75歲的老人了。 其實,菏澤只是他生活了13年的地方,如今他在那里已沒有“五服以內的親人”。但因為這些同在異鄉(xiāng)的鄉(xiāng)親,菏澤不僅意味著故鄉(xiāng),也意味著他身上背負的、關于回家的約定。 高秉涵成了菏澤同鄉(xiāng)的中心人物。這些一輩子都未忘鄉(xiāng)音的菏澤人頻繁地聚會,只不過,他們的話題屈指可數(shù):家鄉(xiāng)的樣子,逃難的經(jīng)歷。他們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自己的故事,以至于后來高秉涵的太太都不愿意參加這樣的聚會,因為“每次都聽同樣的事情”。 即便在家里,高秉涵也總是在飯桌上興高采烈地講起小時候在鄉(xiāng)間犁地,和父親清晨跑到“黑豆棵”里捉鵪鶉,講起老家的風俗“壓床”。當然,還有許多逃難路上的故事。 以下就是那被上百次反復講述的故事之一。 廈門海岸上的一個秋夜,中秋節(jié)剛剛過去,“月光很亮”。高秉涵和海灘上成千上萬人一樣,焦急地等待著前來帶他們到海峽另一邊的船。天還沒亮,兩艘登陸艇悄悄地靠岸,逃難的人們“像流水一樣瘋跑”,想要抓住最后一根離岸的稻草。 這個當時只有14歲的男孩,只能跟著人流向前擠,一開始是在地上跑,但很快就變成了“在被踩死的尸體上跑”。身后的士兵甚至用槍托打在他身上,想要踩著他登船。 天已大亮,當他在最后一刻擠上船時,一顆炮彈落在船上,硝煙和血霧彌漫在一起。那些未能登船的士兵絕望地哭喊著,有的拿起槍向船上掃射。艙門關閉,將正在那里的難民攔腰夾斷。船上幸存者所能做的,只是將尸體和殘肢不斷地扔進海中。 當?shù)顷懲щx去時,海水變成了猩紅色。高秉涵站在船艙蓋子上,那里到處是人,甚至連蹲下的空間也沒有,空氣中飄蕩著“火藥和血的味道”。 他漂落到了大海的另一邊,再也見不到自己的母親。但是,當時的他甚至不知道那樣一個充滿訣別意味的清晨,究竟是哪一日。數(shù)十年后,他在圖書館翻查史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乘坐的是那一年由廈門駛往臺灣的最后一班船。日期:1949年10月16日。僅僅就在半個月之前,在遙遠的北京,一個新的共和國成立了。 那個被他一刀一刀刻進心里的故鄉(xiāng) 此岸,曾經(jīng)像是一生也回不來的地方。 但高秉涵和那些一直堅稱自己“旅居臺灣”的老人一樣,從未放棄尋找觸摸故鄉(xiāng)的機會。菏澤同鄉(xiāng)卞永蘭就是其中的一位。上世紀60年代,她取得了阿根廷護照。1982年,她終于在從阿根廷到臺灣的旅途中找機會回到菏澤。 她的記事簿上密密麻麻地記載著在臺灣的菏澤同鄉(xiāng)對她的請求,有的想要張“老房子的照片”,有的請她去找一找自己失散多年的老母親,有的則請她帶回點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高秉涵也對她說了個請求:“帶點家鄉(xiāng)的土回來吧?!?/p> 卞永蘭回到臺北的第二天,菏澤同鄉(xiāng)舉行了一場大聚會。許多人臉上的神情顯得緊張,大家像小學生一樣規(guī)矩地坐在一起。 分特產(chǎn)時,人多物少,最終定下“每戶燒餅一個、耿餅三只、山楂和紅棗各五?!?。之后則要分配卞永蘭從菏澤提回來的整整3公斤泥土。因為高秉涵是律師,他被指派執(zhí)行“分土”。經(jīng)過激烈的爭論,同鄉(xiāng)們約定必須憑籍貫欄中寫有“菏澤”二字的身份證方可領取,并且“每人一湯匙,不可多得,分土者因責任重大,可分到兩湯匙”。 直到今天,當高秉涵回憶起那時的情景,還記得四周靜得“落下一顆塵土也聽得見”,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人大聲喘氣。他一手拿湯匙舀土,另一手用筷子小心地將湯匙里冒出的土尖撥平,再倒在一張白紙上。 分到土的人小心翼翼地捧著這一層灰黃色的泥土,仔細地包好。有一位老先生,因為雙手顫抖,還沒等包起紙包,就把土撒在了地上。他坐在地上,一邊撿土,一邊流淚。最后,高秉涵又給他分了一湯匙。 那些手握泥土的同鄉(xiāng)們臉上“又得意又哀傷”的表情,讓高秉涵終生難忘。 這個“分土人”,將一湯匙泥土鎖進了銀行保險箱,同樣在那個保險箱里的,還有他和太太多年來積攢的金條、金飾。而另一匙泥土,則被倒進了茶壺,加滿開水,“每次只敢喝一小口,整整用了一個星期才喝完”。 這些帶著“故鄉(xiāng)味兒”的泥土,其實“沒有什么味道”,但高秉涵一邊喝一邊哭,“流出的眼淚比喝進去的泥水還要多許多”。 那時的他并不知道,何時能再踏上家鄉(xiāng)的土地。 臺灣的“外省人”一度寄希望于蔣介石“反攻大陸”。1951年,蔣介石頒布《反共抗俄戰(zhàn)士授田條例》,凡當兵滿兩年者都獲頒“戰(zhàn)士授田憑證”,等“反攻”成功后,就可以兌換授田證上的土地。那些年輕或年長的軍人愿意相信這一切,甚至有人喜氣洋洋地規(guī)劃著:“到那時我就回去種地,種上麥子、玉米、高粱、黃豆和芝麻,剩個幾分地再種點兒菜?!?/p> 很快,這個像泡沫一樣的許諾破滅了。和數(shù)百萬從各個港口逃離、并最終匯聚在這個島上的人一樣,高秉涵想念自己的母親,想念家鄉(xiāng),盡管那里只有他短短13年的記憶。 當年,逃難路上連綿的戰(zhàn)火奪走了他大部分的行李。但是,一些東西被幸運地保存下來,直到今天:一張綿紙制成的菏澤縣南華第二小學畢業(yè)證書、一張小學“流星排球隊”的合影,以及“南華第二小學二級一班”的合影。 這幾乎就是他所能看到的關于故鄉(xiāng)的一切,盡管褪色發(fā)黃,卻仍舊珍貴無比。除此之外,故鄉(xiāng)留給他的是大把大把的記憶。當他發(fā)現(xiàn)“反攻”無望,便開始拼命地要記住過去的每一個片斷,并將家鄉(xiāng)的每一點細節(jié)都寫在日記本中:“我家住小高莊的路南,院子里有棵石榴樹。對門是金鼎叔家,他們家的黑狗很兇……” 他的家鄉(xiāng),就建筑在這樣無數(shù)條細枝末節(jié)的記錄之上。如今看來,它們大部分都顯得那樣微不足道。他寫下了田里的野草,“白馬尿、節(jié)節(jié)草、牛舌頭草”,也記下了大豆、麥子、高粱、谷子是常見的莊稼。至于棉花,則“一黃一白兩種顏色,快下霜的時候開花”。就連家里的小狗也被記錄在冊,“額頭上有一道白線,名叫‘花臉兒’”。當然,還有村里的一棵老槐樹、一眼井和村西邊的一座小廟。 “拼命地記,就好像給我家照相一樣,日記本摞在一起足足有半米高?!崩先吮葎澲?,“因為將來,我總要告訴我的兒女們,老家到底是個什么樣子?!?/p> 這樣的7本日記,被他周圍的菏澤同鄉(xiāng)視為珍寶,每當想家的時候,總會向他借來看看。日記被來回傳閱,直到翻得卷邊兒、掉頁。 1991年,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淹沒了高家儲藏日記的地下室。日記毀了,但記憶還在。 也正是在那一年,他終于踏上回鄉(xiāng)的路。 看上去,那里似乎仍是他熟悉的村莊。土地沒有變,節(jié)節(jié)草沒有變,金黃色的玉米還是被晾曬在那條熟悉的土路上。當高秉涵踏上那條路時,他感到“心臟都快跳出來了,我就蹲下來,就哭吧”。 當然,更多的東西發(fā)生了變化。那條在年幼的孩子看起來很寬的村路,“今天看來原來這樣窄”。他家的祖屋,如今雖然還長著金瓜和海棠,但居住在其中的已經(jīng)是一家遠房親戚。他找到了小時候和自己一起捉螢火蟲的玩伴“糞叉子”,可是糞叉子也老了,“弓著腰,拄著拐杖,走路很慢”。就連棉花的開花時令,也向后延遲了兩個節(jié)氣。更何況,這里再沒有他的母親和姐弟了。 這個被他一刀一刀刻進心里的故鄉(xiāng),終于還是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