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我從空間意義上想到他所成長的城市。陳逸飛雖然與我同籍,但他出生在寧波,同年遷往上海,與我長大后再來上海很不一樣,堪稱一個十分地道的上海人。而且,他從小進的是極具老上海特色的教會學校,又長時間居住在外灘附近最能顯現(xiàn)這座城市特色的地段,可說是充分上;牧恕
是上海,使
他在很不正常的時代氣氛中打下良好的藝術基礎成為可能。作為一座曾經是中國最西化的大都市,至少在陳逸飛的童年時代還余風猶存。街市間的生態(tài)秩序與油畫藝術的生存環(huán)境有不少相通之處,而說不定在哪一座房舍里還可尋到深受歐洲文化陶冶的美術家,更重要的是綜合文化信息,點點滴滴不絕如縷,或許是音樂,或許是電影,或許是書籍,或許是教堂的鐘聲,或許是都市化了的古典文學,以一種包圍態(tài)勢浸潤著陳逸飛,正是這一切,使他無論是進行寫實的基礎訓練還是浪漫的理想追求都能達到一個高標準。不僅如此,
上海使陳逸飛具有一種學院派的端莊,又在端莊里兼容著靈敏和鮮活。這種內在素質,在美國就充分地展現(xiàn)出來了。陳逸飛在美國作畫的幾個慣常題材,如陳舊水鄉(xiāng)、古典仕女、音樂人物,幾乎沒有與上海有直接關系,但這中間可以看到他的一種文化態(tài)度,而這種文化態(tài)度卻與上海有關。上海講寬容,上海講懷舊,上海講唯美,上海講平靜,上海講那種既高貴又平民的精神風味,上海講那種來自歷史又不執(zhí)著歷史的放松姿態(tài)。經過上海式的選擇,過于古老的僵死物象遠遠比不上水鄉(xiāng)石橋和高原藏民有味道,古代仕女的歷史準確性也遠遠沒有她們眉眼體態(tài)間的古典風韻重要,而各色人等一旦與音樂組接成一個畫面則他們的膚色、人種、背景都可包容或抽象掉?梢哉f,中國的歷史圖象和地理圖象,陳逸飛經過上海式的中轉、改造,變成了一種美麗的懷舊意緒,就很容易被國際社會所感受了。
但是,我這樣說上海,估計中國各地有許多讀者會提出異議,在他們印象中,上海的文化態(tài)度遠沒有我說的這么美好。相反,瑣碎、謹慎、固步自封、斤斤計較、優(yōu)柔寡斷、洋洋自得,卻是上海的典型風格。這種印象是真實的,但并不全面。一個被稱之為冒險家的樂園的國際大都市,理應潛藏著另一種素質,這些年來,這種素質已在越來越多的人身上漸漸復蘇,而陳逸飛則是這些人中間較長的一個。
溫文爾雅的陳逸飛實際上是一個相當勇敢的冒險家。他曾給我笑談過兒時往事,說自己曾把陽傘當作降落傘,當眾從二樓陽臺跳下,我看著他將信將疑,但聯(lián)系到他以后的經歷,終于相信了。他盡管一路成功,卻從不安分于慣性延續(xù),時時愿意告別輝煌,從零開始,已在中國美術界有了不錯的地位卻到舉目無親的美國重新尋找起點,然后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好工作又毅然辭職,直到前些年認為自己從事的不僅是繪畫而且是視覺藝術,而視覺藝術應包括電影,說干就干,他開始拍電影,拍出來后居然在海內外廣受好評,細想起來,哪一個關口都是需要咬咬牙下狠心的,他都一一闖過去了。
闖過了那么多充滿風險的人生關口,陳逸飛沒有像別的冒險家那樣高聲吶喊,義無反顧,而是樂觀從容,榮辱不驚,把冒險溶解在默默的奮進之中,這無疑已觸及到上海風范的優(yōu)良面了。陳逸飛用那種標準得沒有其他語言可代替的上海話對我說:“我怕別人厭,不能老一套,不能靠慣性,靠慣性總會停在荒山野嶺,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因此要自己加煤,多走一些路程,多閃幾次光亮!庇终f:“我一直樂觀,一直興奮,遇到什么事情都無所謂。就像旅游,晴天固然好,突然下雨了也別有一番風味。如果一下雨就抱怨,一路玩不好,何苦呢?”
這種聰明而從容的態(tài)度與積極進取、勤懇有為結合在一起,一旦得天時地利,哪能不成功呢。
陳逸飛說自己常常萌發(fā)孩童心態(tài),異想天開,不斷想做新的事情,使生命多獲得一層體驗。事實也正是如此,一會兒他去了國外,一會兒他上了西藏,一會兒傳來他拍新片的消息,一會兒又消失在畫室中了。從新聞媒體看,他還有許多其他有趣的事情要做。我覺得他這種踞守繪畫、多方出擊的人生方略是令人神往的。作為朋友,我祝他各方面都取得成功,而更希望他在繪畫藝術上再創(chuàng)輝煌。
責任編輯 原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