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4日,萬佛園,一位失獨家長撫摸著孩子的照片。北京多名失獨父母經(jīng)常相約去墓地。
害怕“老無所依”的明天
焦慮,時不時在失獨父母心中彌漫。
談到現(xiàn)狀,他們總會做一組比較:
首先跟失去孩子的年輕父母比——他們好歹還年輕,還能生育,還會有孩子,還有希望?!拔覀兡??”
然后是子女不在身邊的空巢老人——不管子女怎么忙,他們總歸有個盼頭兒。逢年過節(jié),還可以共享天倫??床∽ニ?,總還有可以依靠的人。“我們呢?”
接著是沒有子女的孤寡老人——他們沒有擁有過,又怎么會因為失去傷心。再者說,他們可以成為五保戶,成為政策關照對象?!拔覀兡??”
……
有一天走不動了,生病了不能去掛號,還遭到保姆的欺負……
這是“孫萌媽媽”經(jīng)常想象的場景,“我不怕死,怕病?!彼f。
“錐心泣血,悲天愴地,撮土焚香,母為兒祭?!泵磕陜鹤蛹廊?,61歲的“李昭媽媽”都會寫詩寄托哀思,黑體加粗的方塊字堆砌著她對兒子的思念。
“國盛家破今日,老無所依明天”去年的祭詞,李昭媽媽這樣寫道。
養(yǎng)老、醫(yī)療,成為大多與共和國同齡的失獨父母,最大的共同焦慮。
新聞里說北京好點的養(yǎng)老院排號要10年,還說年紀大一些的失獨父母尋找養(yǎng)老院,被對方以“沒人簽字,出了問題誰負責”理由拒之門外。
這些都會讓他們緊張萬分。
調(diào)查期間,記者針對失獨父母找養(yǎng)老院向海淀、朝陽、大興等地多家養(yǎng)老院咨詢,得到的答復是入住養(yǎng)老院一定要有監(jiān)護人(多為子女)簽字,如果沒有必須有所在街道或工作單位提供的相關證明。
“去哪兒找證明?誰愿意管這攤子事兒呢?”失獨父母的擔憂并不是沒有來由,無論是所在社區(qū)還是原工作單位,都沒有承擔這項職責的部門。在養(yǎng)老體系本身存在著種種掣肘的背景下,這些失去依靠的父母們無疑更加憂心忡忡。
“即使養(yǎng)老院沒這么多問題我們也擔心?!薄袄钫褘寢尅蹦X海中會時常浮現(xiàn)年老的自己出現(xiàn)在養(yǎng)老院里的樣子,“別人的兒女定期來看望,我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p>
北京大學人口所教授穆光宗總結(jié),無人養(yǎng)老,無人送終,是很多獨生子女夭亡父母普遍擔憂的殘酷現(xiàn)實。而入住社會養(yǎng)老院又面臨著重復的刺激與傷害。
穆光宗直言,失獨群體的產(chǎn)生是計劃生育政策必然產(chǎn)生的結(jié)果,“我們應該善待他們,他們響應國家號召才走到了今天,他們老了,政府應該關心幫助他們,讓他們有自己的家園,讓他們有自己的生活,讓他們有安寧的晚年?!?/p>
對“玻璃心”的尷尬救助
失獨群體進入公眾視野后,一組數(shù)據(jù)被反復提及:據(jù)專家估算,目前全國失獨家庭已超百萬,與此同時,每年新增失獨家庭7.6萬個。
北京市計生委此前披露,目前北京共有3900個“失獨”家庭,其中涉及7746人。
與之對應的是,自2007年我國出臺計劃生育家庭特別扶助制度開始,年滿49周歲、失去獨生子女的父母,按照規(guī)定可以每人每月領取不低于100元的扶助金。
在北京,這項補貼自2008年開始發(fā)放,數(shù)額為每人每月200元,直至亡故。
此外,根據(jù)北京各區(qū)縣情況,獨生女子亡故后,女方年滿55周歲,男方年滿60周歲,可一次性領取5000元到10000元不等的補貼。
“哦,是領那個死了孩子的補貼是吧,給,填這張表?!薄皩O萌媽媽”在領取這筆錢時,街道干部的話再次傷害了原本脆弱的心。
“董毅媽媽”看到區(qū)政府計生網(wǎng)站有個“公眾留言”板塊,滿懷希望地留言呼吁關注失獨群體。得到的答復是“您好,您的建議我們會向有關領導反映,同時感謝您對人口計生工作的關注?!?/p>
“根本就不體會我們的感受?!边@樣的官方辭令,也讓“董毅媽媽”感到失望。
2008年,因領失獨取補貼要進行公示,“李昭媽媽”跟街道產(chǎn)生激烈的爭執(zhí),最終在中國計生協(xié)相關領導的干預下才沒有公示。
“一公示,所有人都知道了?!薄袄钫褘寢尅闭f,“干嗎還要撕開我們的傷口給別人看?!?/p>
“董毅媽媽”說,曾有個公益組織要捐助北京一個生活困難的失獨者,她幫忙聯(lián)系街道,對方回復“大姐求求您了,我們街道自己救助她,別讓她去成嗎?”
今年的母親節(jié)后,中國傳媒大學的研究生廖琦立拍攝關于失獨群體的紀錄片,遭到街道計生人員阻撓,不得不改到哈爾濱拍攝,定名《玻璃心》。
11年前規(guī)定“必要的幫助”
事實上,2001年底頒布的《人口和計劃生育法》明確規(guī)定,獨生子女發(fā)生意外傷殘、死亡,其父母不再生育和收養(yǎng)子女的,地方人民政府應當給予必要的幫助。
但“必要的幫助”是什么,具體誰執(zhí)行,如何實施,均沒有提及。
“政府是知道這一群體存在的。”2002年前后,《北京文學》社長兼執(zhí)行總編楊曉升通過對6個失獨家庭的探訪,撰寫了長篇報告文學《只有一個孩子——中國獨生子女意外傷害悲情報告》。
這部報告文學的命運同樣悲情,由于種種原因,最終沒有出版。
“寫這本書的目的不是攻擊計生政策,而是探討如何解決這個日漸龐大的群體面臨的問題?!?0年過去,楊曉升構(gòu)想的救助體系依然沒有出現(xiàn)。
在北京,一些嘗試在慢慢進行。
西城區(qū)展覽路街道在3年前聯(lián)合轄區(qū)內(nèi)的失獨家庭組建“新希望家園”,通過組織活動、心理互助等幫助失獨者走出心理困境。
豐臺區(qū)的民間團體瑞普華老年救助基金會正籌劃公益組織“螢火蟲公社”,搭建平臺幫助失獨者實現(xiàn)自治。
北京市計生委相關負責人在接受采訪時透露,未來計生委和計生協(xié)會在政策、經(jīng)濟和情感三個層面加大對失獨群體的關注和幫扶,解決他們面臨的生活和心理難題。
“正視這個群體的存在”
“如果我們不解決好這個問題,就是對人民的不負責任?!?月16日,國家計生委原巡視員、中國人口福利基金會原理事長苗霞說。
自1988年從事計生工作,歷任國家計生委機關黨委書記、紀委書記等職,原本到了退休年紀的苗霞,自2002年一直關注失獨群體,“有責任去推動些事情?!?/p>
在苗霞看來,這一問題并非突然出現(xiàn)。同時,因深刻了解失獨群體所面臨的困境和危機,以及公眾對計生工作的負面情緒,苗霞坦陳“發(fā)泄情緒容易,但要真正解決問題,需要一個完善的機制和體系。”
比如通過修正法律中定義模糊的條文,將扶助獨生子女傷殘、死亡的責任明晰,讓失獨者們不再求助無門。
比如現(xiàn)行計生特別扶助制度,只針對49周歲之后失獨父母,“但失去孩子到49周歲之間的真空期可能是他們最痛苦無助的時候?!?/p>
比如各級政府部門設立專門負責失獨群體的組織,失獨者遇到各種困惑都能及時給予幫助,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求助無門。
“這些都是我們的框架設計時需要仔細考慮的問題?!泵缦纪嘎?,目前正在全國范圍內(nèi)做失獨群體的基線調(diào)查,了解他們面臨的切實困難,以確定最后的框架中著重做哪些工作。
“所有的基礎是,國家、政府以及全社會都應該正視這個群體的存在?!泵缦颊f,“要有一個共識,他們不是負擔和不穩(wěn)定因素,而是一個又一個絕望的、受傷的、對未來失去信心的父親母親?!?/p>
同時,她認為失獨問題絕不僅僅是計生問題,離不開全社會共同的關愛與幫助,“如何幫助他們,用什么樣的態(tài)度對待他們,真正關乎社會穩(wěn)定,也真正考量一個國家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