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家門口挖到價值百萬烏木 政府奪走稱國有

罕見巨大烏木，價值數百萬，誰見了都會眼紅。 (胥輝/圖)

　　一塊木頭，沒那么值錢時，農民可以拿回家當柴燒；值錢了，政府說，這是國家的。

　　我國民法未明確先占制度，導致所有人不明或無所有人的無主物，當發(fā)生官民爭奪時，其所有權往往都指向：國家。

　　如此巨大的烏木即使是在盛產地四川也不多見：它長達34米，胸徑約1.5米，出土時重達60噸，動用了西南地區(qū)最大的起吊設備才得以完整地從山溝里運出，照目前的行市，這樣的體量意味著至少數百萬元的財富。

　　2012年春節(jié)時，四川彭州市通濟鎮(zhèn)麻柳村農民吳高亮在自家承包地中，發(fā)現了這筆“橫財”露出的一小段枝椏。一個月后，吳高亮開始發(fā)掘，沒想到半路殺出當地政府，奪走了烏木，稱這屬于國有。

　　村民：家門口挖到寶

　　2012年是吳高亮的第三個本命年，按照民間傳統的說法，這一年他要么非常走運，要么非常地不走運。如坐過山車一般，兩個極端，他偏偏都趕上了。

　　春節(jié)時，吳高亮陪朋友在自己田地里閑走時，發(fā)現地里伸出的一小段枝椏。枝椏發(fā)黑，有一股異香，吳和朋友粗略查看，判斷枝椏只是冰山一角，地下很可能埋藏著很大的烏木。

　　烏木又稱陰沉木，是楠木、紅椿、麻柳等樹木因自然災害埋入淤泥中，在缺氧、高壓狀態(tài)下，經長達成千上萬年的碳化過程形成的。因樹種的不同，市場價值又有不同，以楠木屬的金絲楠木最為昂貴，可達八至十萬元每立方，而年代越久，保存越完好，價格也越高。

　　隨后的鑒定證明，吳高亮發(fā)現的烏木正是楠木形成的。2012年2月初，吳高亮花錢請了一位民間專家，后者找來了北京的探測公司，探明地下有巨大的烏木。經專家估計，最大的那根烏木可值數百萬元。

　　對吳高亮來說，發(fā)現烏木的地方，是如字面意義的“家門口”。麻柳村位于彭州山區(qū)，一條屬湔江支流的河溝將村子一分為二，吳家居住在河溝右岸，承包地就是左側的河壩地，兩邊直線距離不足60米，開門可望。

　　自家門口的自家地里挖點東西能有什么問題？吳高亮開始著手挖掘烏木。2012年2月8日，他雇了一臺挖掘機，從中午開始挖了5個多小時，巨大的烏木僅挖出三分之二?！皠偼诔鰜頃r還有香味，站在家門口都聞得到?！彼貞浾f。

　　可能一夜暴富的工程，一下子人盡皆知。吳高亮說，挖掘時鎮(zhèn)上曾有人找到他，有意合伙挖烏木，但他拒絕了。事后吳高亮頗有點后悔這個決定，因為從這時起，事情開始起變化。

　　當天晚上，通濟鎮(zhèn)派出所來了兩名警察，吳只得停了下來。

　　“我們當天是接到了群眾舉報，有人私采濫挖。”通濟鎮(zhèn)黨委副書記高先志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接到這個情況后鎮(zhèn)上通知了派出所。他解釋說，彭州礦產豐富，盜礦者一度十分猖獗，當地政府像打黑一樣在打擊私采濫挖。

　　可是面對挖到一半的烏木，通濟鎮(zhèn)也拿不準它算不算礦產資源?！暗俏覀兿胨傆幸粋€前提，它是屬于國有的財產?！蓖?zhèn)做出了這樣一個界定，并且派出警力對現場進行了保護。吳高亮才意識到，自家門口的東西真的有可能不屬于自己。

　　政府：“夾生飯也吞下去”

　　吳高亮一宿沒睡好。警察表示只要他停下來不挖，后續(xù)交給鎮(zhèn)政府處理，“就不追究私采濫挖的事了”。

　　隨后幾天，鎮(zhèn)政府領導上門，反復勸說吳高亮放棄烏木，吳家則組織親屬始終阻止鎮(zhèn)政府起出烏木。

　　相關人員告訴吳高亮，根據民法通則，地下埋藏的烏木屬于國有。鎮(zhèn)政府也愿意作出一些讓步，時任通濟鎮(zhèn)黨委書記楊勇向吳高亮表示，鎮(zhèn)上將烏木挖起來，會給他申請最高獎勵，他前期的投入也會補償，甚至在以后這根烏木進博物館展覽，下面會有一個刻有他名字的牌子，讓吳高亮“流芳百世”。

　　但雙方屢次未能達成一致，事態(tài)一度有些失控。被請到現場做顧問的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張擎，回憶起當時的情況大搖其頭：“吳的母親對政府的人破口大罵，什么難聽的都有，我們都挨了她的罵?！笔聭B(tài)迅速升級，鎮(zhèn)政府派出了警察、城管，還準備好了120救護車。

　　所幸，沒有發(fā)生沖突。

　　2012年2月20日，從吳高亮承包地中一共起出了7根烏木，包括最長34米的那根，全部被運到了通濟鎮(zhèn)安放。

　　有意思的是，吳家的阻攔反而讓鎮(zhèn)政府下決心“保護”好烏木。同是顧問的彭州市文物保護管理所副所長肖禮穎說，因為烏木長達34米，起吊方案中曾提出過鋸開分段起吊，但政府反對，堅持要保持烏木完整。

　　政府通過公開比選方案，雇了西南地區(qū)最大的起重車，這樣的車成都有一臺，重慶有一臺，動一天的費用就是上萬元。肖禮穎說，當時就是西南沒這樣的車，政府也會從全國其他地方找，“用政府的話來說，就是夾生飯我也要把它吞下去，我必須要把它拿起來?！?/p>

　　通濟鎮(zhèn)黨委副書記高先志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不僅是起吊設備花了錢，為了從山溝里運出34米的烏木，沿途拆除又恢復了一些電桿，將烏木從麻柳村運到通濟鎮(zhèn)總花費接近100萬。

　　“國有”并非一貫主張

　　納烏木為國有，并不獨通濟鎮(zhèn)。近幾年，四川崇州、什邡、南充等地發(fā)現大型烏木后，都由當地政府收歸國有。

　　然而，這并非政府的一貫主張，起碼在烏木價值還未顯現時，政府的身影并未出現。

　　成都烏木博物館館長、臺商盧泓杰從上世紀90年代就從事烏木的收藏和保護。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自古烏木在民間就是名貴木材，四川有俗語“家有珠寶一箱，不如烏木一方”，但真正使烏木市場價值堪比珠寶的時間并不久。在他的記憶中，上世紀90年代，人們遠沒有現在這么重視烏木。

　　1994年，盧泓杰曾在廣漢一位老大爺家中，用蜂窩煤換來了一根烏木。“因為他是拿烏木當柴燒的，我就提出用煤和他換?！崩洗鬆斦f這根烏木夠燒兩個月，盧泓杰于是用相應的蜂窩煤作為交換，“總共1000個，那時蜂窩煤好便宜，一個才1毛左右?！?/p>

　　那一時期，盧泓杰不僅從個人手中收購烏木，還從事發(fā)掘。有時，挖沙船發(fā)現了沉在水里的烏木，盧泓杰就把挖沙的“沙窩子”買下來?！拔覀兙屯跒跄?，挖沙留給他們?！备魅∷瑁畯奈锤缮孢^。

　　烏木價格攀升大約始于2000年，其時盧泓杰的烏木博物館小有所成，恰逢“中國西部論壇”在成都召開，于是盧泓杰展出了5件烏木藝術品，引發(fā)了強烈的關注。那之后，“木材”搖身一變成為“木財”，市場趨之若鶩。

　　盧泓杰回憶，2000年左右收烏木大概就每方600元，2001年就飆到2000多元，“隨后一兩年就4000、8000、12000這樣往上翻?！爆F在，烏木因其樹種、年代和品相而價格不一，但較低的也是每方近萬元，像保存較好的楠木屬烏木，價格都在每方10萬左右，相比之前上漲了數十倍不止。阿里巴巴(微博)上甚至有廠家的楠木烏木開出了令人咋舌的高價：每方80萬！

　　“現在的烏木市場完全是無序的?！北R泓杰說，他已絕少到地方上收購烏木，不僅因為價格高，還有擺不平的地方勢力?，F在，一條從產地四川到消費地京滬的產業(yè)鏈已經形成，而在四川一旦發(fā)現烏木出土，就會有復雜的地方勢力介入，各種亂象叢生。

　　此時，政府對烏木也從不聞不問，開始逐漸重視起來。大型烏木被發(fā)現后，政府都會以保護姿態(tài)介入，不可避免地與個人利益產生沖突。四川高揚律師事務所喻遠軍律師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近期他接受類似案件的咨詢已有五六起。

　　夾生飯吞不下去了

　　34米，相當于11層樓的高度，至今通濟鎮(zhèn)也沒有這么高的樓。烏木運到通濟后，吸引了不少人前來觀看。

　　但對通濟鎮(zhèn)而言，“夾生飯”吞不下去了。

　　彭州市文管部門和國土資源部門均表示，沒有依據對烏木進行處置。通濟鎮(zhèn)也自忖無權對其進行處置，于是向彭州市(市委市政府)打報告，請求國有資產管理局牽頭文管部門來進行下一步安置，但幾個月過去了，至今沒有下文。

　　首要的問題在于：烏木究竟算什么？

　　烏木形成時間大多在3000年至8000年不等，雖然也是一段漫長的時間，但還不足以成為植物化石；同樣，它也不屬于礦產。所以，保護烏木并不適用《古生物化石保護條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礦產資源法》。

　　“各地發(fā)現烏木，一般都找文物部門去，但其實它不是文物?！睆埱嬲f，文物是指人類活動遺留下的產物，屬于社會學科，烏木則是一種自然形成、正在向植物化石轉化的中間產物，屬于自然學科。

　　據肖禮穎介紹，上世紀90年代，成都市文物保護管理條例里曾加了一條：“古樹名木參照文物進行保護”，但在200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新文物保護法頒布后，明確了學科的分野，古樹名木并不是文物保護范疇，同時修訂的成都市地方法規(guī)就刪除了這一條。

　　不過在張擎、肖禮穎等文物學者眼中，烏木包含了豐富的古生態(tài)信息，是不可再生的“資源”，仍應當屬于國有。

　　成都市最大膽的嘗試是試圖制定地方法規(guī)：2004年由市文化局文物處牽頭，會同專家起草了《成都市烏木資源保護管理暫行辦法》，但這一辦法并沒有正式出臺。

　　公有是個“大籮筐”

　　喻遠軍曾代理過幾起烏木官司，代理思路采取“逆向思維”：政府主張烏木國有，應有明確的法律規(guī)定，如無明確規(guī)定，本著政府不應與民爭利的原則，私人發(fā)現占有應為正當。2010年，喻遠軍為四川攀枝花的一起類似案件代理，不過他的當事人敗訴了。

　　南方周末記者發(fā)現，四川多地發(fā)生的烏木收歸國有，官方援引的都是同一條款，即1987年起施行的民法通則第79條：所有人不明的埋藏物、隱藏物，歸國家所有。

　　接受采訪的國內民法學者，觀點并不一致——

　　中國社科院法學所研究員孫憲忠認為，可將烏木認定為所有權人不明的埋藏物，由“國家”取得其所有權。原因在于，其他集中處理方案都不合法理和中國法的規(guī)定。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尹田則認為，“埋”和“藏”都屬于人為行為，烏木系自然形成，不屬于埋藏物?！奥癫匚镏傅氖潜緛碛兴腥耍伤腥寺癫卦诘叵碌??！?/p>

　　不過，殊途同歸：烏木都會落入公有的籮筐中——

　　尹田主張烏木為有主物，應由土地所有人享有。在中國土地不為個人所有，因此烏木可屬于國家或集體，但不會是吳高亮個人。

　　武漢大學(微博)法學院教授孟勤國表示，盡管我國法律對無主物沒有明確解釋，但基本包含兩種情況：沒有所有權人和所有權人不明，“(烏木)這個就是標準的無主物?！彼€認為，“無主物歸國家所有，我們國家的慣例就是這樣的?！?/p>

　　正是在國家所有制的問題上磕磕碰碰，2007年物權法才得以艱難通過。

　　“在(物權法)立法的時候我多次反對盲目地把一切無主物都處理為‘國家’取得所有權。因為這一做法常常是不必要的，也是無法普遍實現的?！睂O憲忠說。孟勤國舉例說，像垃圾這種無主物，國家不可能也沒必要主張國有。

　　物權法還回避了許多國家和地區(qū)民法都明文規(guī)定的“先占”制度，即對無主物，先占者先取得所有權。

　　“先占”原則早在羅馬法中即確立，源于人類古老的取得財產的自然方式，并仍廣泛存在于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實際上，拾荒者拾荒就是為大眾所認同的一種先占行為。

　　一位學者解釋說，“先占”制度顯然與無主物歸國家所有相沖突，物權法最終沒有涉及。于是，按現行法律，只要是“無主物”，都會掉入國有的籮筐。

　　回到烏木事件，可堪對比的例子就在吳高亮上游2里處：同是麻柳村的牟登良，在河溝里起出了長約1.8米的一根烏木，沒有受到任何阻攔，已經運到了彭州待價而沽。

　　事實上，大量民間挖掘、買賣烏木已成經濟活動常態(tài)，無主物統歸國有，政府往往會陷入“抓大放小(選擇性執(zhí)法)”、“疏于管理”、“與民爭利”的窘境，面臨社會更多詰問。

　　通濟鎮(zhèn)烏木經媒體報道后，不斷有人打電話意圖購買，都被政府明智地拒絕。鎮(zhèn)政府意圖將烏木作為旅游景點打造，已委托四川省社科院相關專家制訂方案，尚無定案。

　　平日里，巨大的烏木靜靜躺在未啟用的鎮(zhèn)汽車站里，大門緊鎖。吳高亮只能站在門外眼巴巴地看，他關心的只剩下一個問題：政府承諾的最高獎勵還算不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