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后,華人世界各地華人往往要舉行龍舟賽。
關(guān)于龍舟賽的起源,有個深入人心的說法──為了紀念屈原。但聞一多有考證,認為此說并不正確。
一般認為,中國人的祖先曾以“龍”為圖騰(也有反對意見,認為“饕餮”才是最古老的圖騰),但既然“龍”是遠古圖騰,而龍舟的出現(xiàn)也早于屈原。所以,
聞一多的指迷是有道理的。舟以“龍”為飾,理應與圖騰觀念有更緊密的聯(lián)系及用途和(心理)價值,而不大可能出于某次實際的“救生”活動。
聞一多的《端午考》說,距屈子投江千余年前,劃龍舟之習俗就已存在于吳越水鄉(xiāng)一帶。目的是通過祭祀圖騰──龍,以祈求避免常見的水旱之災。祭祀之日便是端午,在水域中競劃刻著龍飾的舟船是“龍祭”的重要內(nèi)容。
歷史上,許多古老民族的圖騰一般都是具體的植物或動物,中國的圖騰崇拜卻不然,這些圖騰都是幻想出來的產(chǎn)物,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人們熟知的龍--“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超自然神靈。這與水旱之災一直是困擾華夏生民大患可能有密切關(guān)系。諸如上古傳說大禹治水表現(xiàn)的。因此,“龍旗”“龍舟”的出現(xiàn)及其最原始的“功能”確實可能要從圖騰、宗教觀念中去尋找。
聞一多認為,屈原汨羅江投河自殺與端午“祭龍”在時間上是個巧合。但僅僅是巧合,卻又不足以解釋,為什么后來紀念屈原的說法可以取代龍舟競渡的原始功能──“龍祭”。
這里就引出了兩個問題:一是個人魅力取代神的地位--宗教信仰談何容易?還有,“龍”的外在形象兇險,它成為圖騰固然不難解,但中國人卻喜歡以形象張牙舞爪兇惡的龍為自己的祖先,喜歡自稱是“龍的子孫”?
文史專家對前一問題看法比較一致。中國古代文化史研究領(lǐng)域有個術(shù)語:“神話的歷史化”。
所謂“神話的歷史化”,是指中國古人習慣于把上古神話傳說當成真人真事來紀錄。比如后羿,夸父……這些神話傳說中的遠古的神,在后來的記載中大都失去了神的色彩,更像真正存在過的人物。
神話的歷史化表明,中國古人對“神”的態(tài)度很早就不太認真、不太虔誠了!墩撜Z》就說“孔子不語怪力亂神”。
讀過中國上古神話傳說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的“神”譜系不清,與人的形象差異非常大。這與古希臘神話完全不一樣,古希臘的眾神最后發(fā)展成熟到有完備的神族譜系,古希臘眾神都有人形的血肉之軀。
中國遠古神話中的神,從形象到性質(zhì)都有很強烈的不可捉摸的特點。但這樣的“神”是如何跌落在地一變?yōu)椤胺踩恕钡模ㄈ纭翱涓覆蛔粤苛,與日逐走”的說法)?實在是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
圖騰的“龍”作為早期宗教觀念的產(chǎn)物,雖然曾具有決定人之福禍的“無邊法力”,但中國古人對神的態(tài)度的極端實用主義態(tài)度是很明顯的。我們可以看到,進入階級社會后,“龍”的功能很快萎縮了,它后來成了皇族標志──只有皇室成員才有資格自稱“龍子龍孫”,他們當然不會承認老百姓也是“龍”的后裔。另一個有趣現(xiàn)象是,皇族對這個徽章的“商標注冊”、“侵權(quán)”問題似乎也不那么看重。所以我們同時可以觀察到,在中國民間“龍”一向也是可以隨便議論、描寫、勾畫的對象也可以作為飾物,所以《葉公好龍》那樣的寓言可以一直流傳下來。
中國古代沒有形成像樣的宗教,如何看待這一現(xiàn)象學者說法不一,這個復雜問題略過不表。但如果把它作為實用主義心態(tài)的古老根源解釋,卻是很有說服力的。因為對信仰這玩藝不認真,紀念屈原的活動,才有可能順利取代“龍祭”的本意。古人對龍的態(tài)度如果真的很虔誠,那么屈原是不可能取代“龍祭”的,今天提起龍舟競渡,很少有人知道它的起源與祭“神”有關(guān),反過來也印證了中國古人對神的不虔誠。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祭屈的劃龍舟性質(zhì)也發(fā)生了變化。
《隋書·地理志》說:屈原投江后,“士人追至洞庭,不見。湖大舟小,莫得渡者,乃歌曰:‘何由得渡湖?’因而鼓棹爭歸,競會亭上,習以相傳,為競渡之戲。其迅楫齊馳,棹歌亂響,喧振水陸,觀者如云,諸郡率然。而南郡、襄陽尤甚!
很明顯,劃龍舟的紀念性質(zhì)發(fā)生了變化,紀念變成了民間的競賽。
宋代陸游的《歸州重五》詩說:“斗舸紅旗滿急湍,船窗睡起亦閑看。屈平鄉(xiāng)國逢重五,不比常年角黎盤!标懺姷囊馑际牵捎诩尤肓她堉鄹偠芍畱颍ǘ肤矗┑囊,紀念屈原的活動就顯得更氣象非凡,大異于過去僅僅往江里投粽子了。
斗舸--即劃船競賽,熱鬧非凡、喜氣洋洋,完全改變了過去祭祀活動所有肅穆凝重的氣氛。
其實,早在唐代,龍舟競渡的性質(zhì)就發(fā)生了深刻變化,它不僅熱鬧,甚至官方也介入了,這種介入的后果在中唐節(jié)度使張封建的《競渡歌》展現(xiàn)得一清二楚。
該詩云:“五月五日天晴明,楊花繞江啼曉鶯,使郡未出郡齋外,江上早聞齊和聲!穆暼录t旗開,兩龍躍出浮水來,棹影瀚波飛萬劍,鼓聲劈浪鳴千雷。鼓聲漸急標將近,兩龍望標目如瞬。坡上人呼霹靂驚,竿頭彩掛虹霓暈。前船搶水已得標,后船失勢空揮撓。瘡眉血首爭不定,輸岸一朋心似燒。只將輸贏分罰賞,兩岸十舟五來往。須臾戲罷各東西,競脫文身請書上。吾今細觀競渡兒,何殊當權(quán)路相持。不思得岸各休去,會到摧車折楫時!
唐代龍舟競渡的冠軍獎品是一只銀碗,這可能是中國最早的“劃船錦標賽”。
龍舟競渡并非源于紀念屈原,但人們淡忘了“龍祭”的本源,只知道祭屈的龍舟競渡活動,這對屈原無疑是崇高的贊譽。
屈原在中國文化史上影響巨大,所以官方也就介入民間祭屈活動。官方的介入則必然進一步異化這一民俗活動。張封建詩描繪激烈的競賽場面,紀錄了失敗者臉紅脖子粗的懊惱狀,失敗方的拉拉隊“心似火燒”的表情。更耐人尋味的是作者最后筆鋒一轉(zhuǎn),把這種競賽的場面與官場的爭權(quán)奪利聯(lián)系在一起。
龍舟的“競技化”居然能激發(fā)張封建這一奇特聯(lián)想,這表明龍舟的競賽特征已經(jīng)明顯壓倒了紀念性質(zhì)。
那么,又如何看待“龍祭”的這一變遷?
在此,古希臘“馬拉松”故事可作一個很好的參照物,馬拉松故事與紀念屈原的劃龍舟有一個最相似的地方,就是二者都與“愛國主義”有關(guān)。
馬拉松是進入現(xiàn)代奧林匹克殿堂的第一批項目,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風靡世界、高度商業(yè)化的運動,那個古希臘的傳令兵也因這項運動的世界化而家喻戶曉。不過,按當初希臘人的想法,他們是希望現(xiàn)代奧林匹克運動永遠留在希臘故土舉辦的。如果當年現(xiàn)代奧林匹克運動之父--顧拜同意的希臘人的提議,那么就不難想象,現(xiàn)代奧運會決不可能有今天這么大的影響力,馬拉松跑也不可能有這么大的影響力。
事實上,古希臘文化的影響力遠遠超出歐洲,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得益于現(xiàn)代奧運會這個媒介。
龍舟賽與馬拉松比相,在這方面正好成了一個反例。盡管今天也有所謂的“國際龍舟賽”,但實際上這項運動僅局限于華人圈。
1993年有報道說,是年8月,中國大陸將出現(xiàn)一幕炎黃子孫大聚會的壯觀景象,世界華人將分別在岳陽、九江和北京舉行龍舟系列大賽。目的是“以舟為媒,廣交朋友,增強海內(nèi)外炎黃子孫的凝聚力,同時也為中華民族的發(fā)展起推動作用!
在國人的觀念里的龍舟賽還是民族的。所以屈原與那個希臘傳令兵比影響范圍自然要小得多。現(xiàn)在很多人都意識到,把一項民俗競技活動納入世界競技圈,是擴大影響力的最好辦法。所以韓國人極力地把跆拳道塞進奧運會,而中國人也開始琢磨如何把武術(shù)塞進奧運會,這樣還能多弄幾塊金牌哩。
“龍祭”的變遷說明,我們的祖先對“龍”曾認真過,于是它變成了圖騰;后來對龍的態(tài)度又不那么認真了,所以劃龍舟才可能被紀念屈原取代。
遠古之“龍”并無仁慈之象,丑陋而兇險;
“中古”的龍,是皇家的徽記;
皇權(quán)被打倒后,“龍”又成了民族的旗幟。
不過從“龍祭”的變遷過程看,口口聲聲自命“龍子龍孫”實在很沒意思。
。ㄗⅲ罕疚脑}為《龍祭的變遷》)
作者:趙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