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它自個兒找了幾戶人家,也都因?yàn)樗а蛴直淮虺黾议T幾次。要不是牧民念它咬死過幾條狼早就把它打死了。按草原規(guī)矩,咬羊的狗必須殺死,以防家狗變家賊,家狗變回野狼,攪亂狗與狼的陣線,也可對其它野性未泯的狗以儆效尤。牧民都勸陳陣把它打跑,但陳陣卻覺得它很可憐,也對它十分好奇,它居然
能在野狼成群、冰天雪地的殘酷草原生存下來,想必本事不小。再說,自從搬出了畢利格老人的蒙古包,離開了那條威風(fēng)凜凜的殺狼猛狗巴勒,他仿佛缺了左膀右臂。陳陣就對牧民說,他們知青包的狗都是獵狗快狗,年齡也小,正缺這樣大個頭的惡狗看家護(hù)圈,不如暫時先把它留下以觀后效,如果它再咬死羊,由他來賠。 幾個月過去了,“二郎神”并沒有咬過羊。但陳陣看得出它是忍了又忍,主動離羊群遠(yuǎn)遠(yuǎn)的。陳陣聽畢利格老人說,這幾年草原上來了不少打零工的盲流,把草原上為數(shù)不多的流浪狗快打光了。他們把野狗騙到土房里吊起來灌水嗆死,再剝皮吃肉?磥磉@條狗也差點(diǎn)被人吃掉,可能是在最后一刻才逃脫的。它不敢再流浪,不敢再當(dāng)野狗了。流浪狗不怕吃羊的狼,可是怕吃狗的人。這條大惡狗夜里看羊護(hù)圈吼聲最兇,拼殺最狠,嘴上常常有狼血。一冬天過去,陳陣楊克的羊群很少被狼掏、被狼咬。在草原上,狗的任務(wù)主要是下夜、看家和打獵。白天,狗不跟羊群放牧,況且春季帶羔羊群有石圈,也隔離了狗與羊,這些條件也許能幫這條惡狗慢慢改邪歸正。
陳陣的蒙古包里,其他幾個知青對“二郎神”也很友好,總是把它喂得飽飽的。但“二郎神”從來不與人親近,對新主人收留它的善舉也沒有任何感恩的表示。它不和黃黃伊勒玩耍,連見到主人搖尾的幅度也小到幾乎看不出來。白天空閑的時候,它經(jīng)常會單身獨(dú)行在草原上閑逛,或臥在離蒙古包很遠(yuǎn)的草叢里,遠(yuǎn)望天際,沉思默想,微瞇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種對自由草原向往和留戀的神情。
某個時刻,陳陣突然醒悟,覺得它不大像狗,倒有點(diǎn)像狼。狗的祖先是狼,中國西北草原最早的民族之一———犬戎族,自認(rèn)為他們的祖先是兩條白犬,犬戎族的圖騰就是狗。陳陣常常疑惑:強(qiáng)悍的草原民族怎能崇拜人類的馴化動物的狗呢?可能在幾千年前,草原狗異常兇猛,野性極強(qiáng),或者干脆就是狼性未退化、帶點(diǎn)狗性的狼?
陳陣經(jīng)常有意地親近它,蹲在它旁邊,順毛撫摸,逆毛撓癢,但它也很少回應(yīng)。目光說不清是深沉還是呆滯,尾巴搖得很輕,只有陳陣能感覺到。它好像不需要人的愛撫,不需要狗的同情,陳陣不知道它想要什么,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它回到狗的正常生活中,像黃黃伊勒一樣,有活干,有飯吃,有人疼,自食其力,無憂一生。陳陣常常也往另處想:難道它并不留戀狗的正常生活,打算返回到狼的世界里去?但為什么它一見狼就掐,像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從外表上看,它完完全全是條狗,一身黑毛就把它與黃灰色的大狼劃清了界線。但是印度、蘇聯(lián)、美國、古羅馬的狼,以及蒙古草原古代的狼都曾收養(yǎng)過人孩,難道狼群就不能收留狗孩嗎?可是它要是加入狼群,那馬群牛群羊群就該遭殃了?赡軐λ鼇碚f,最痛苦的是狗和狼兩邊都不接受它,或者,它兩邊哪邊也不想去。陳陣有時想,它絕不是狼狗,狼狗雖然兇狠但狗性十足。它有可能是天下罕見的狗狼,或狗性狼性一半一半,或狼性略大于狗性的狗狼。陳陣摸不透它,但他覺得應(yīng)該好好對待它、慢慢琢磨它。陳陣希望自己能成為它的好朋友。他打算以后不叫它二郎神,而管它叫二郎,諧二狼的音,含準(zhǔn)狼的意,不要神。
陳陣等著楊克和梁建中起床,在蒙古包外繼續(xù)喂狗,逗狗崽,撫摸沒有表情的二郎。
他們四個同班同學(xué),住進(jìn)自己的蒙古包已有一年多了。四個人:一個馬倌,一個牛倌,兩個羊倌。
好強(qiáng)又精干的張繼原當(dāng)馬倌,跟著巴圖和蘭木扎布放一群馬,近500匹。馬群食量大,費(fèi)草場,為了不與牛羊爭食,所以必須經(jīng)常遠(yuǎn)牧。深山野場,狼群出沒,遠(yuǎn)離營盤,住在只夠兩人睡進(jìn)去的簡易小氈包里,用小小的鐵圈馬糞爐湊合野炊,長年過著比營盤蒙古包更原始的生活。馬倌的工作危險,辛苦,擔(dān)責(zé)任,但是馬倌在牧民中地位最高,這是馬背上民族最驕傲的職業(yè)。(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