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母親講解放的故事
 游行彩車通過市政府門前 ????關(guān)于解放，對于解放后出生的我原無深切體驗。所有故事都是從母親那里聽來的。但每每想起，卻覺得溫馨無比。那些人那些事仿佛親歷一樣，“解放”是母親幸福的記憶，亦成了我童年的懷想。兒時，坐在夏夜的星空下，在母親娓娓地講述中，我用童心將“解放”幻化成一幕幕真實的場景，不由浮想聯(lián)翩，對那并不遙遠(yuǎn)的年代充滿了憧憬，對那解放的歡樂、新生的幸福和軍民的魚水情意更是心馳神往。 ????聽母親說，青島解放的前夕，她們這些居家的女人一開始只是感到無比的恐懼。聽著市區(qū)間或響起的槍炮聲，除了為全家人的生命擔(dān)憂，還對未來的日子感到茫然。當(dāng)時，常年蝸居的女人們對解放軍和解放都是懵懵懂懂。盡管也聽到一些有關(guān)解放區(qū)的“花絮”，但各種謠傳卻讓她們真假難辨，還以為解放軍跟青島這塊“殖民”土地上的所有軍隊一樣欺壓老百姓。而所謂“解放”，對老百姓來說也許是另一副套在脖子上的枷鎖，面臨的是更深重的苦難。 ????就在母親膽戰(zhàn)心驚地飽受熬煎之際，這天早晨，一隊人馬開進(jìn)錦州路，并駐扎到我家街對面的一座閑置的大院里。于是，恐怖就像黑暗一樣降臨到母親的頭上。當(dāng)時，父親出遠(yuǎn)門，去了另一個城市，作為家里的女主人，她惟一能做到的是關(guān)嚴(yán)屋門，拉上窗簾，并把五歲的二哥緊緊地?fù)г趹牙铩?/p> ????上午在平安無事中度過去了。這異樣的平靜讓母親禁不住撩開窗簾的一角，膽怯又好奇地朝著對面的院子張望。她看見幾個穿軍服的年輕人在大院里洗衣服、擦槍，有說有笑，打打鬧鬧，那情形就像一群課間休息的男學(xué)生，活潑而又率性。 ????“他們倒不像是惡人！”母親從心里巴望著彼此能相安無事。 ????但到了中午，“禍?zhǔn)隆本蛠砹恕驮谝患胰俗阶狼俺晕顼垥r，門外突然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母親嚇得一哆嗦，手里的筷子掉到了地上。但她看著面無血色的兩個孩子，立刻強作鎮(zhèn)定地站起身，踮著腳尖走到門口，從門縫里朝外窺探。雖然看不到對方的面孔，可那軍服的一 角，也讓母親驚出了一身冷汗。生活在青島這個“殖民”城市，與各國“大兵”遭遇是常有的事。但在自家門口如此短兵相接卻是頭一回。母親預(yù)感到兇多吉少，亦做了最壞的打算。當(dāng)時，她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保住孩子的性命。母親這樣想著，便匆忙回頭朝大哥使了個眼色。大哥心領(lǐng)神會地將二哥拖進(jìn)了臥室，并從里面上了插銷。 ????母親這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個頭戴五角星軍帽、身穿軍服的小戰(zhàn)士。他腰桿挺直，兩手貼著褲線，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屋門的一側(cè)，一臉稚氣地沖母親笑著。 ????母親的心卻依然懸著，她甚至不敢多看小戰(zhàn)士一眼，忙低聲下氣地叫著“小老總”，問他有什么事。 ????小戰(zhàn)士開口便叫“大嬸”，接著，又讓母親喊他“同志”。 ????小戰(zhàn)士說這些話時一臉的和顏悅色，母親只是惶恐地聽著，絲毫不敢放松警惕。這位“小老總”登門，決不會僅僅是讓母親叫他聲“同志”吧！ ????果然，小戰(zhàn)士的眼睛開始盯著我家放在碗柜頂端的大號鋼精鍋。他說部隊起灶做飯，想借鋼精鍋淘米。 ????小戰(zhàn)士講一口南方話，母親聽不太懂，但他的目光卻說明了一切。 ????鋼精鍋，在那個年代算是奢侈品，是母親省吃儉用才買下的，更是母親的心愛之物?？赡赣H一聽說“小老總”不過是想“借”個鋼精鍋，心里的一塊石頭立刻落了地。只要“小老總”不傷害孩子，比鋼精鍋再貴重的東西她也舍得讓他拿去。 ????“謝謝大嬸，我們用完就還給你?！毙?zhàn)士接過鋼精鍋說。 ????母親卻連連擺手：“你喜歡就拿去吧！不要還了！”心里只想著趕緊將他打發(fā)走，這輩子別再見到他。 ????小戰(zhàn)士走后，母親看著已空了的碗柜上方，這才禁不住傷心起來。 ????懂事的大哥則安慰母親說，破財免災(zāi)。他們畢竟還是登門來“借”，而不是入室搶劫。想想以往的種種遭際，母親這才釋然。 ????可是，財破了卻并沒能免災(zāi)。鋼精鍋剛剛被“借”走，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又落到了母親的頭上。 ????——這天傍晚，因母親一時疏忽，始終享受著“囚徒”待遇的二哥竟然失蹤了。這下可嚇壞了母親和大哥。母子倆在相互埋怨中不顧一切地沖出家門，求助鄰居幫忙找孩子。 ????母親最先想到有拐孩子“嫌疑”的便是新來的這群“鄰居”。只是，站在自家門口朝對面的院子里望去，他們像是正在開會，眾人圍成一個大圓圈，中間站著一個當(dāng)官的邊打手勢邊講著什么。這樣的時候，你撞進(jìn)去找孩子，肯定是要吃槍子的。 ????但愿孩子去了別處。無奈的母親抱著僥幸的心理，和鄰居們一起在錦州路四周尋找。 ????“小弟會不會去了無棣二路的大姑家？”后來，大哥提醒慌亂中的母親說。 ????大姑沒有孩子，對聰明伶俐的二哥很是寵愛，父母也時常帶他過去走親戚。母親想了想，便鎖上家門，拉上大哥，直奔無棣二路。 ????天黑盡時，尋找二哥的幾路人馬都鎩羽而歸，大姑家也沒有發(fā)現(xiàn)二哥的蹤跡。在這兵慌馬亂的年月，到處都是逃兵、劫匪，失蹤的二哥想是兇多吉少了。絕望的母親忍不住坐在街這邊黯淡的路燈下失聲痛哭起來。 ????看著母親的眼淚，大哥再也忍不住了，一個人悄悄摸到了“鄰居”朝向街面的廚房后窗，雙手扒著窗框，偷聽著里面的動靜。 ????不一會兒工夫，大哥便從后窗那邊跑過來，驚恐萬狀地喊著：“媽，媽，不好啦！小弟被抓進(jìn)了兵營里。我聽見他在里面說話呢！” ????“什么！”母親一下從地上跳起來，將所有的恐懼都丟到腦后，發(fā)瘋般地奔向“鄰居”已關(guān)閉的大門，邊用力敲門邊聲嘶力竭地喊著：“小光，小光！你們還我孩子！” ????母親的哭喊聲很快就驚動了大院里的人。門倏地從里面打開了，一個三十歲左右、軍官模樣的人用不解的目光看著母親問：“大嫂，請問你找誰？” ????“找我家小光。我家小光被你們給抓進(jìn)來了?！笔ダ碇堑哪赣H大聲嚷著。此時，她已做好了吃槍子的準(zhǔn)備。 ????不料，那人卻輕聲笑了：“大嫂，你別急，我們這兒是有個小家伙。想不到他是你的孩子。”軍官說著，就扭過頭，對一旁的哨兵小聲嘀咕了幾句，哨兵轉(zhuǎn)身而去，眨眼工夫，二哥便坐在那個“借”鍋的小戰(zhàn)士的肩頭，手里拿著一個白面饅頭，得意洋洋地出現(xiàn)在母親面前。 ????“大嫂，你看這是你的孩子吧？”軍官態(tài)度和藹地問。 ????母親撲上去，一把抱住了二哥的腿，生拉硬拖地往下拽。二哥卻掙脫開母親的手，余興未盡地央求母親讓他再玩一會兒。 ????原來二哥真是被兩個解放軍戰(zhàn)士撿到的。這個調(diào)皮蛋趁母親去院里水井洗菜忘記關(guān)門的間隙，逃出家門后，便去了他一直很好奇的街對面看光景。他偷偷溜進(jìn)大院，看到一間房子里有人在打電話，覺得新奇無比，小腦袋貼在門邊偷看了半天，就想來一次“模仿秀”。再次回到大街上的二哥，獨自轉(zhuǎn)悠著，到底找到一個僻靜的去處——路口的一座大橋下。于是，他一頭鉆進(jìn)橋洞里，搬來一塊石頭當(dāng)電話，找來一根棍子做電話線，惟妙惟肖地模仿著那人的聲調(diào)，在橋下玩起“打電話”來。 ????不知不覺間，天黑了下來。小家伙看著一下變得陰森可怖的橋洞，竟失去了方向感，左沖右突，就是找不到出口，他害怕極了，不由大哭起來。 ????這時，兩個巡邏的哨兵從橋上經(jīng)過，聽到孩子的哭聲，便到橋下，將我的二哥給哄了上來。在二哥的指點下，他們來到我家門口，可看見大門緊鎖，只好又把二哥帶回了營房。 ????聽著軍官的講述，看著毫發(fā)無損且興高采烈的兒子，母親的眼里流著感激的淚水，終于從心底發(fā)出一聲真誠的“謝謝”！ ????二哥的失而復(fù)得很快就在坊間傳開了。這一奇跡的發(fā)生讓人們開始對街對面的“鄰居”有了好感。這一特殊的經(jīng)歷也讓二哥有了自豪的資本，他像個義務(wù)宣傳員那樣逢人就繪聲繪色地講自己在軍營里的經(jīng)歷：那些大哥哥可好了，他們給我飯吃，讓我騎大馬，還給我講故事…… ????第二天，像是有人下了一道命令，街這邊所有居民關(guān)閉的屋門都打開了，孩子們魚貫而出，開始爭先恐后地涌向街對面的大院。在那些美好的日子里，孩子們簡直把軍營當(dāng)成家了，常常玩得樂不思蜀。于是，沉寂多日的錦州路上響起了孩子們稚嫩的童聲：“解放區(qū)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就更讓人感嘆不已了。 ????是在幾天之后的一個上午。當(dāng)時，母親正在廚房做飯，此前那個小戰(zhàn)士手里提著我家的鋼精鍋又站在了門口。 ????“大嬸，我是來還你鍋的。也是來給你道歉的?！毙?zhàn)士雙手把鍋交到母親手里，又把一塊大洋放進(jìn)鍋里。 ????看到自家的寶貝回來了，母親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小戰(zhàn)士告訴母親本來應(yīng)該早點把鍋送還的，但因自己淘米時不慎，鍋掉到井臺邊，底部摔裂了一個口子。炊事班長拿著鍋跑了好幾個地方，才找到一個鋦鍋的師傅，將鍋修補好。但不管怎么說，鍋還是損壞了，首長讓他帶來一塊大洋，算是補償。 ????聽著小戰(zhàn)士的話，母親不由驚呆了。這世上哪有這樣的軍隊，不僅把借走的東西送還，還對損壞的鍋底作補償。 ????母親看看補了一塊黃銅片的鍋底，厚重、結(jié)實。雖然不是新的，卻并不影響使用。于是，又把大洋硬塞到小戰(zhàn)士的手里。 ????“你們把鍋還回來，我就感激不盡了。這錢我不能要?！蹦赣H很堅決地說。 ????小戰(zhàn)士像是怕燙手似的，又把錢放到了屋中央的桌子上：“大嬸，這錢你要是不收，可就是為難我了。我們解放軍里有規(guī)矩，損壞老百姓的東西要賠。本來，我們想買新的還你，可跑遍半個青島也沒找到同樣的鍋，這才……” ????看著小戰(zhàn)士一臉的難色，母親只好收下了這塊大洋。 ????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我家的屋門真正朝著對面的“鄰居”敞開了?！班従印比笔裁?，盡管到我家借；我家有需要幫忙的事，不等母親開口，他們就會伸出援手。而那個借鍋還鍋的小戰(zhàn)士也成了我家的?？?。他利用閑暇時間，給母親講革命道理，幫母親打掃衛(wèi)生、照看孩子，就像一家人一樣親密無間。母親親切地喊他小趙。孩子們則無比自豪地有了一個小趙哥哥。 ????就這樣，1949年的6月里，“解放”這個字眼像春雨一般慢慢地滋潤著我的母親的心田。這個成年累月被封閉在鍋碗瓢盆間的小腳女人豁然明白，千百年來套在身上的種種枷鎖在解放的隆隆炮聲中已被徹底砸碎，自己的生活從此翻開了嶄新的一頁。在慶祝青島解放的日子里，我的母親高舉著自己親手糊的寫著“解放”的彩色小旗子，在喧天的鑼鼓聲中，走上了街頭。 ????“解放”帶給母親的歡欣是無與倫比的，那些有關(guān)“解放”的故事說也說不完。但在我的童年時代，母親講得最多的還是那個小趙哥哥。我知道這是母親平凡記憶中的惟一亮點。而小趙哥哥則是“解放”的形象代表——這個把自由、平等、友愛帶給母親，讓她可以挺胸抬頭做人的小戰(zhàn)士，就是母親的“解放”。 ????至今我還記得母親說起小趙哥哥時的思念之情。她說他黑黑的，瘦瘦的，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笑起來像個羞澀的女孩，講話很靦腆。母親一生都在后悔，小趙哥哥所在部隊開拔之前，沒問他的姓名和家鄉(xiāng)。但母親一生都在講述她的“解放”故事。 ????我自己雖然沒有“解放”的親歷身受，沒有見過可愛可敬的小趙哥哥。但隨著母親年復(fù)一年的講述，小趙哥哥卻時常走進(jìn)我的夢中，只不過，我的小趙哥哥與母親的有所不同，他年輕、英俊，騎著一匹高頭大馬，高高地?fù)P起右手，作著有力的手勢，用洪亮的嗓音告訴我：“解放”就是公平、公正和做人的尊嚴(yán)。 ????高頭大馬在我的夢中馳騁，我在夢鄉(xiāng)中咀嚼著“解放”這一偉大的字眼，希冀這美夢永遠(yuǎn)不醒?！霭?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