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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談電影:商業(yè)大片中彌漫法西斯細菌(圖)

青島新聞網(wǎng)  2007-01-10 15:05:44 中國青年報

 

資料圖片:2006年9月,賈樟柯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獲得金獅獎

  本報記者 徐百柯

  過去的一年里,36歲的導演賈樟柯起碼有兩
次吸引了公眾的目光。去年9月,他憑借電影《三峽好人》獲得威尼斯電影節(jié)金獅獎。年末,《三峽好人》與張藝謀執(zhí)導的“大片”《滿城盡帶黃金甲》同期上映,隨即賈樟柯與《滿城盡帶黃金甲》制片人張偉平爆發(fā)論戰(zhàn)。

  近日,賈樟柯接受本報獨家專訪,希望以更加嚴肅的討論表達其立場。

  誰來捍衛(wèi)電影

  記者(以下簡稱“記”):最近你的發(fā)言明顯多了,而且時有尖銳之語。而你原來給大家的印象比較低調(diào),比較溫和。是這樣嗎?

  賈樟柯(以下簡稱“賈”):對,話越來越多了。我們作為導演,共同面對的中國電影環(huán)境變得千瘡百孔,問題特別多。其中最大的問題是,中國真正有價值的電影,完全被所謂商業(yè)電影的神話所籠罩,完全沒有機會被公眾所認識。很多人說,賈樟柯的話現(xiàn)在這么多,不就是發(fā)行一部片子嗎,至于這樣嗎?我覺得這完全是一種誤解。實際上機會對我來說還是非常多的,包括商業(yè)上的機會,包括我們的銷售,就是說不管票房好或壞,我的電影還是有機會在銀幕上跟觀眾見面的。并不是說我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有多么惡劣,而是我看到一大批剛拍電影的年輕導演,他們的生存環(huán)境太惡劣了。這個惡劣,一是說銀幕上沒有任何一個空間接納他們,再一個,有一部分電影甚至完全被排斥到了電影工業(yè)之外。

  記:什么原因呢?

  賈:有很多優(yōu)秀電影,比如說它是用DV拍的,技術(shù)審查規(guī)定DV拍的不能夠進影院,就連16毫米膠片拍的也不允許進影院,必須是35毫米膠片或者是很昂貴的高清拍攝的才能進入院線系統(tǒng)。

  實際上這樣的技術(shù)門檻完全沒有必要。大家都明白,現(xiàn)在拍電影選擇什么材料,導演應該是自由的,這種材料拍完以后,影院接受不接受,應該是一個正常的市場檢驗行為,而現(xiàn)在卻是行政行為,很不公平。它把很多導演攔在了電影工業(yè)之外,他們沒有機會進入中國電影的這個系統(tǒng)里面,只能永遠被邊緣化。

  這種情況的存在,我們呼吁了很久,但得不到任何回應。而很多在電影行業(yè)里有影響力和發(fā)言權(quán)的名導演,卻沒人站出來說話,眼睜睜看著那么多年輕導演得不到任何空間,不得不走影展路線,然后反過來他們又罵年輕導演拍電影只是為走影展。我覺得這是非常不公平的。

  像我剛開始拍獨立電影的時候,媒體還在文化上非常認同這種創(chuàng)作,也愿意用媒體的資源來為這些電影做一些文字上的介紹。但到了這一兩年,特別是大片盛行之后,整個價值觀完全被它們改造之后,我們要在媒體上尋找?guī)仔嘘P(guān)于年輕導演、以及他們作品的文字介紹,已經(jīng)難得一見了。

  整個社會給剛拍電影或者想拍電影的年輕導演的機會越來越少。這種狀況我觀察了將近兩年時間,到去年年底的時候,我覺得必須講,必須說出來。

  我感到痛心的是,許多比我有話語權(quán)的導演,從來不做這種事情。中國電影的分級制度為什么還出臺不了?所謂技術(shù)審查的弊端,為什么就沒人在更大的場合講出來?那些大導演比我有發(fā)言權(quán)多了,也有影響力多了,他們有政協(xié)委員之類的頭銜,有發(fā)言渠道,卻從來不推動這些事情。我之前還一直幻想著,覺得應該有更有能力的人來擔負起這個責任,但我很失望。我并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什么人物,或有多大影響力。所以,我的方法就是亂嚷嚷一氣。

  大片里彌漫的“細菌”

  記:我本人很喜歡你的電影。但是坦率地講,我沒有去影院看《三峽好人》,而是買的碟。我倒是為《滿城盡帶黃金甲》貢獻了幾十塊錢的票房。據(jù)我所知,很多人喜歡你的電影,但都是買了碟在家細細欣賞,而不是去影院。

  賈:你想說為什么會這樣,是吧?

  記:是!這似乎成了一種普遍狀況,出了影院就開罵大片,而內(nèi)心真正喜歡的影片,卻沒去影院貢獻票房。

  賈:今天我們面臨的情況是,所謂高投入高產(chǎn)出,電影惟利是圖的觀念,已經(jīng)非常深入人心,它形成一種新的話語影響,一種大片神話的話語影響。

  說到商業(yè)大片,首先我強調(diào)我并不是反對商業(yè),也不是反對商業(yè)電影,相反我非常呼喚中國的商業(yè)電影。我批評商業(yè)大片,并不是說它大。電影作為一個生意,只要能融到資本,投入多少都沒關(guān)系,收入多高都沒問題。問題在于它的操作模式里面,具有一種法西斯性,它破壞了我們內(nèi)心最神圣的價值。這個才是我要批評的東西。

  今天商業(yè)大片在中國的操作,是以破壞我們需要遵守的那些社會基本原則來達到的,比如說平等的原則,包括它對院線時空的壟斷,它跟行政權(quán)力的結(jié)合,它對公共資源的占用。中央電視臺從一套開始,新聞聯(lián)播都在播出這樣的新聞,說某某要上片了。

  這種調(diào)動公共資源的能力甚至到了,一出機場所有的廣告牌都是它,一打開電視所有的頻道都是它,一翻開報紙所有的版面都是它。當全社會都幫這部電影運作的時候,它已經(jīng)不是一部電影,它已變成一個公共事件,隨之而來,它的法西斯細菌就開始彌漫。這并不是聳人聽聞,這是從社會學角度而言。

  對于大多數(shù)受眾來說,就像開會一樣,明知道今天開會就是喝茶水、織毛衣、嗑瓜子,內(nèi)容都猜到了,但還得去,因為不能不去。大片的操作模式就很像是開會,于是形成大家看了罵、罵了看,但明年還一樣。

  電影的運作,如果是以破壞平等和民主的原則去做的話,這是最叫我痛心的地方。此外,在大片運作過程中,它所散布的那種價值觀,同樣危害極大。這種價值觀包括娛樂至上,包括詆毀電影承載思想的功能等等。

  我記得當時大家在批評《十面埋伏》的劇本漏洞時,張藝謀導演就說,這就是娛樂嘛!大家進影院哈哈一笑就行了。包括批評《英雄》時,他也說:“啊,為什么要那么多哲學?”問題在于《英雄》,它不是沒有哲學,而是處處有哲學,但它是我們非常厭惡、很想抵制的那種哲學?僧斆鎸εu時,他說我沒有要哲學!你處處在談天下的概念,那不是哲學嗎?你怎么能用娛樂來回應呢?這樣的偷換概念,說明你已經(jīng)沒有心情來面對一個嚴肅的文化話題。這是很糟糕的。

  大片的制造者們始終強調(diào)觀眾的選擇、市場的選擇。但問題是,市場的選擇背后是行政權(quán)力。至于觀眾的選擇,其實觀眾是非常容易被主流價值觀所影響的。有多少觀眾真正具有獨立判斷?我覺得文化的作用就是帶給大眾一種思考的習慣,從而使這個國家人們的內(nèi)心構(gòu)成朝著一個健康的方向發(fā)展。

  大片里面娛樂至上的觀點、金錢至上的觀點、否定和詆毀思想承載的觀點,深刻地影響著大眾。然后,他們會替大眾說一句話:大眾很累,非常痛苦,需要娛樂,你們這樣做是不道德的,為什么還要讓他們看賈樟柯這種電影,還要講生活里面不幸福的事?

  記:我可以告訴你我一個同事的表述:賈樟柯拍的電影太真實了,真實得就和生活一樣?缮畋旧硪呀(jīng)夠灰頭土臉的了,為什么我們進影院還要看那些灰暗的生活呢?電影不就是夢嗎?

  賈:如果我們在這個問題上還有疑問的話,那基本上是取消了文化的作用、藝術(shù)的作用。為什么人類文化的主體、藝術(shù)的主體是悲?為什么人類需要悲?這些基本的問題,還需要我回答嗎?我特別喜歡劉恒作品里的一句話,他在談到魯迅時說,魯迅文章里面無邊的黑暗,照亮了我們的黑暗。

  藝術(shù)的功能就在于,它告訴我們,有些既成的事實是錯的。我們之所以通過影片,繼續(xù)面對那些我們不愉快的既成事實,是因為我們要改變,我們要變得更幸福、更自由。就像我在威尼斯所講的,直到今天,電影都是我尋找自由的一種方法,也是中國人尋找自由的一種方法。而無限的娛樂背后是什么呢?說白了,娛樂是無害的,這個社會鼓勵娛樂,我們的體制也鼓勵娛樂。

  記:你多次提到過,目前你手里不缺好的劇本。而國產(chǎn)大片最被人詬病的恰恰就是,投入那么多錢,竟連一個完整的故事都講不好。編劇們貧乏到只能借助《雷雨》,甚至《哈姆雷特》的故事框架展開情節(jié)。你怎么看這個問題?

  賈:現(xiàn)在中國的電影里面,編劇的工作基本上就是落實導演的品位和欲求。編劇除了編劇技巧之外,還要看導演想表達的東西。一個貨真價實的觀念也好,一種對生活的獨特發(fā)現(xiàn)也好,或者尋找到一個觀察生活的新角度也好。我覺得缺少這些的話,技巧再好也是貧乏的。

  商業(yè)邏輯的俘虜

  記:這種“大片”格局是怎么形成的呢?

  賈:我翻了一下前幾年的資料和記錄,我覺得是從幾位大導演嘗試改變的時候出手不慎開始的。他們開始轉(zhuǎn)型的時候,并沒有以一種更開闊的藝術(shù)視野去面對自己的轉(zhuǎn)型,幾乎都是以否定自己原來堅持的價值、否定藝術(shù)電影的價值,以一種斷裂的方式,進入到新的類型里面的。當時他們在創(chuàng)作上,在藝術(shù)電影的創(chuàng)作上,都處于瓶頸階段,都處于需要自我超越和自我更新的階段。但他們沒有精力和意志力去超越自己的瓶頸,他們轉(zhuǎn)型去做商業(yè)電影。而那個時候,恰恰是一幫年輕導演在國際舞臺最活躍的時候。

  記:為什么他們無一例外都被商業(yè)邏輯所俘虜?

  賈:就我的研究和觀察,我覺得他們幾位始終是時代潮流的產(chǎn)物,他們沒有更新為一種現(xiàn)代藝術(shù)家的心理結(jié)構(gòu)。比如說從《黃土地》開始,到《紅高粱》,這兩部影片,這兩位導演,他們的創(chuàng)作都是時代潮流的產(chǎn)物。

  記:據(jù)我所知,你很推崇《黃土地》?

  賈:對,我非常喜歡。但這里頭我們不是談具體個人或是評價具體的作品,而是把它放到社會史的角度去考察它背后的文化因緣。那么你會看到,實際上《黃土地》是融入到整個尋根文學,以及上世紀80年代那個大的思潮里面,它是那個大的思潮在電影上的實踐。一路過來,到《紅高粱》的時候,1987年前后,改革經(jīng)過很多波折,那個時候,改革過程中的強者意識、英雄意識、精英意識非常強!都t高粱》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所謂酒神精神,跟整個社會思潮的要求非常符合。

  回過頭去看,他們的作品,無一例外,都是從當代文學作品中改編過來的。這也暗合了這樣一種觀察,就是說,他們通過文學的牽引,來形成他們的講述,這種講述背后,是時代潮流。他們幾位導演所透露出來的獨立思想力,獨立判斷力,都是有限的。

  到了上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突然迎來一個思想多元、價值多元的時代。在這樣一個時代里面,我覺得,他們的創(chuàng)作開始迷失了。他們找不到一個外在的主流價值來依托,因為主流價值本身被分裂成許多矛盾的、悖論的東西。這時候,有一個主流價值出現(xiàn)了,就是商業(yè)。商業(yè)變成英雄。整個社會都在進行經(jīng)濟運動,經(jīng)濟生活成了中國人唯一的生活、最重要的生活,從國家到個人。經(jīng)濟的活動一統(tǒng)天下,而文化的活動、思想的活動完全被邊緣化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制作商業(yè)電影,高投入高產(chǎn)出的電影,就變得師出有名。從出發(fā)點上它有了很好的借口,這個借口就是中國需要建立電影工業(yè),它有一個工業(yè)的合理性,很理直氣壯。

  于是張藝謀、張偉平他們,搖身一變成為抵御好萊塢的英雄。他們說,如果我們不拍電影,不拍商業(yè)大片,好萊塢會長驅(qū)直入,中國電影就死掉了。我覺得這是一個蠱惑人心的說法。難道你不拍電影中國電影就死掉了嗎?

  因為商業(yè)上的成功,于是他們的功名心也膨脹到了無限大?蓡栴}在于,當他們進行商業(yè)操作的時候,并不是真正意義上市場的成功,從一開始他們就跟行政資源完全結(jié)合在了一起。如果沒有行政資源的幫忙,我相信,他們不可能形成這樣大的壟斷,而使中國銀幕單調(diào)到了我覺得跟“文革”差不多!拔母铩边有8個樣板戲,還有一些小文工團的演出,而現(xiàn)在一年只剩下兩三部大片了。

  這種集中資源,集中地獲得利益,給中國電影的生態(tài)造成了嚴重破壞,大量年輕導演的影片根本無法進入影院。

  記:即使進了影院,實際效果也并不理想。我看到一份統(tǒng)計,王超的《江城夏日》在南京的全部票房只有402元。

  賈:難道這就是事實嗎?因為他們控制和掌握了所有的資源,然后回過頭來說,哦,你看你們賺不了錢。這里面有很多過往的事例我們可以去看,比如說,《英雄》上片的時候,有關(guān)部門規(guī)定,任何一部好萊塢電影都不能在同一檔期上映。這是赤裸裸的行政權(quán)力幫忙。

  記:相當于說,院線還是“公家的”,行政權(quán)力可以直接干預院線的商業(yè)安排?

  賈:對,他們的利益是一體的嘛!所謂利益一體,就是導演要實現(xiàn)他的商業(yè)價值,制片人要收回他的成本,要盈利,有關(guān)部門要創(chuàng)造票房數(shù)字,影院要有實惠。所以,他們的目標空前一致,空前團結(jié)。

  記:你覺得這幾位導演這樣的轉(zhuǎn)變是必然的嗎?

  賈:我覺得有必然性。作為一個導演,他們沒有自己的心靈,沒有獨立的自我,所以他們在多元時代里無法表達自我。原來那些讓我們感到欣喜的電影,并不是獨立思考的產(chǎn)物,并不能完全表達這個導演的思想和能力,他是借助了中國那時候蓬勃的文化浪潮,依托了當時的哲學思考、文學思考和美學思考。

  所以你會發(fā)現(xiàn)到《英雄》的時候,一個我們欽佩的導演,一旦不依托文學進入商業(yè)電影時,他身體里的文化基因就會死灰復燃。他們感受過權(quán)威,在影片里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對權(quán)力是有向往的,對權(quán)力是屈從的。所以你會發(fā)現(xiàn)一個拍過《秋菊打官司》的導演,在《英雄》里會為權(quán)力辯護。

  每個人文化基因都難免有缺陷。我想強調(diào)的是,你應該明白并去克服這種缺陷,你應該去接受新的文化,來克服自己文化上的局限性。而不應該當批評到來的時候,尤其是年輕導演的批評到來的時候,把它看作是“說同行的壞話”。他把正常的探討上升到了說我“不地道”,這種討論已經(jīng)完全不對位了,所以我不再回應。

  張偉平給我回應的五點,我看完也不想再回應。我把他當做一個制片人,一個電影人,但他的回應里面,首先把自己當做一個富人。他說我有“仇富”心態(tài)。那么當然,我這些電影上的問題,就沒有必要跟一個富人分享了。我們可以談談高爾夫,談談品牌,我跟他談電影干嘛呀?我對他的回應非常失望。記:你有沒有一種尷尬,因為你的很多發(fā)言,是被放在娛樂版上進行表述和報道的?

  賈:所以我今天專門與“冰點”談,離開娛樂,在另一個平臺用另一種語調(diào)來進行討論?赡苁鼙娒娣e會縮小,但這個討論不在于有多少人會關(guān)注。這個社會有許多既成事實是殘酷的,就好像談到文化價值,《黃土地》當時的觀眾有10萬人嗎?我懷疑,可能都不到。但它對中國電影、中國文化產(chǎn)生的影響非常大。

  記:《三峽好人》在北大首映時,你說過一句:“我很好奇,我想看看在這樣一個崇拜黃金的時代,有誰還關(guān)心好人!边@種表達是你清醒姿態(tài)下的一種尷尬呢,還是真的困惑?

  賈:我真的有困惑。如果沒有《三峽好人》和《滿城盡帶黃金甲》同時放映,沒有這種碰撞,我覺得我對這個環(huán)境的認識還是不夠徹底。所謂“黃金”和“好人”,我談的不是這兩部電影,而是一個大的文化概念。當全民唯一的生活是經(jīng)濟生活時,這樣一種氛圍里面,文化生活究竟有多大的空間?經(jīng)濟生活對文化的侵蝕究竟到了何種地步?關(guān)于這一點,理性判斷和感性認識是不可能同步的。理性上我早就有了結(jié)論,但是感性地接受我確實是通過這次發(fā)行。所以我才會話越說越多,越說越激烈。

  記:與《滿城盡帶黃金甲》同一天上映是由于你的堅持,說服了制片人。你是不是把這作為檢驗你的理性判斷的一次機會?

  賈:我開玩笑說是“行為藝術(shù)”。就是說,它不是一個商業(yè)的決定,如果是一個商業(yè)決定,我們不可能愚蠢到這種程度。比如說我們換一個檔期,很可能《三峽好人》的收益比今天會好。但既然從一開始大家想做一個文化工作,我覺得就應該做到底。我們想告訴人們,這個時代還有人并不惟利是圖,并不是完全從經(jīng)濟來考慮電影工作的。這樣的發(fā)行,是這部電影藝術(shù)上的一個延續(xù)。在今天大家都追逐利益的時候,作為一個文化的痕跡,我們想留下來。

  記:你怎么評價這次《三峽好人》的發(fā)行?

  賈:我覺得很成功,達到了我們所有的目的。我們希望提出的觀點,通過發(fā)行過程都講出來了,不管公眾能接受多少,不管它有什么效果。另一方面,觀看的人數(shù),元旦前我們的票房是200多萬元,這個數(shù)字已經(jīng)超過去年《世界》的120萬元。

  記:也就是說,《三峽好人》的發(fā)行,可以不理解為一次經(jīng)濟行為,而是一次文化行為?

  賈:但我也要指出,采用這種方法不是常規(guī),只是偶爾為之。正常的、健康的發(fā)行,還是應該使制作的錢有一個很好的回報。這一次是針對“中國大片”這樣一個怪胎,不得不采用這樣一種特殊的方法來進行一次抵制。不,不是抵制,是阻擊。抵制還軟了一點兒。

  記:你把這種行為稱為“殉情”。但如果你沒有海外發(fā)行的底氣,能這么率性地殉情嗎?

  賈:我不知道。不能回避這個東西。如果海外發(fā)行不好,或者說還沒有收回成本,那么我也不會這樣做。因為我也不是什么超人,非要粉身碎骨。

  記:談談《三峽好人》的放映情況吧。

  賈:院線放映時,他們首先就預設(shè)了這部電影沒有觀眾,所以在排片上,就會給你一個上午9點30分、下午1點這樣的場次,來證明你沒有觀眾,然后下片。當然院線的惟利,這是不用討論的。但是這里面也有一個公共操作層面的不合理性。你像在法國,更商業(yè)的社會,但只要它接受這部電影,承諾上映,最起碼會在頭一個星期給你滿負荷地排片,從上午9點到晚上10點,一天5場或6場,在一星期的檢驗過程里,去判斷究竟有沒有觀眾。這是一個正常的檢驗時間,這個風險是你影院應該承擔的風險,既然你接納了這部電影。

  在中國不是這樣。他已經(jīng)認定你沒有市場,然后給你一個更沒有市場的時間,然后馬上告訴你,你沒有市場,下片。這里面,商業(yè)操作里的公平性就完全沒有了。從做生意的角度說,這也是非常霸道的方法。

  張藝謀導演曾經(jīng)很生氣地說,“馬有馬道,驢有驢道”,你不要和我們這種電影搶院線,你應該去建立你的藝術(shù)院線。他說得有道理,因為確實是應該有不同的院線來分流不同的電影。但是他說得沒有人情,中國有嗎?我們現(xiàn)在面對的只有一種院線,這個院線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一種公共資源。在今天中國還需要10年、20年建立藝術(shù)院線的實際情況下,你怎么能讓我們這些電影去等10年、20年呢?也就是說,從心理上,他們認為這條院線本來就是他們的,我們是無理取鬧。這是多霸道的一種想法!記:王朔說,不能讓后人看今天的電影就是一幫古人在打架。

  賈:他說得很幽默,實際上談到一個記憶的問題。電影應該是一種記憶的方式。處在一個全民娛樂的時代,那些花邊消息充斥的娛樂元素,可能是記憶的一部分,但它們很多年后不會構(gòu)成最重要的記憶。這個時代最重要的記憶,可能是今天特別受到冷落的一些藝術(shù)作品所承擔的。一個良性的社會,應該幫助、鼓勵、尊重這樣的工作,而不是取笑它,不是像張偉平這樣譏笑這份工作。他們發(fā)的通稿里面,寫著一部收入只有20萬元可忽略不計的影片,挑戰(zhàn)一部兩億元票房的影片。這些字里行間所形成的對藝術(shù)價值的譏笑,是這個時代的一種病態(tài)。這種影響很可怕。我曾經(jīng)親耳聽到電影學院導演系的碩士生說“別跟我談藝術(shù)”,甚至以談藝術(shù)為恥,我覺得這很悲哀,F(xiàn)在,似乎越這么說,越顯得前衛(wèi)和時髦。很不幸,這種價值觀正在彌漫。

  不得不談的話題

  記:“大片”為自己尋找的合法性之一,是提出要建立中國獨立的電影工業(yè),這是一個偽命題嗎?

  賈:是應該建立,這個命題不偽?墒,那些人的工作是偽工作。真的工作,首先應從根兒上來說,要建立一個年輕人容易進入到電影工業(yè)里來的渠道,把那些障礙都拆掉。讓電影遠離行政權(quán)力,真正變成一種市場的運作,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有關(guān)部門自己跳出來幫助一些大片營銷。

  要建立合理的電影結(jié)構(gòu)。大片再大也無所謂,但是你要有足夠的空間留給中型投資、小型投資的電影。合理的應該是金字塔結(jié)構(gòu),不能中間是懸空的。這樣才能有大量的從業(yè)人員在這個工業(yè)里存活,有真正大量的電影工作者來歷練中國電影的制作水平。你看那幾部大片,它們的制作基本上都是在國外完成的,什么澳洲洗印,好萊塢后期制作,跟中國電影的基礎(chǔ)工業(yè)沒什么關(guān)系。包括演員的遴選,基本上都是港臺韓日的演員,加上一兩個年輕新選出來的。所以他們整天叫嚷著要拯救中國電影,實際上對中國電影工業(yè)沒作任何貢獻。唯一有關(guān)系的是,貨真價實從這塊土地上拿錢走。

  記:你本人抗拒拍一部大投資、大制作的電影嗎?

  賈:我一直就不太喜歡這種提法。因為實際上,我們不應該為投資而拍電影。比如我準備在上海拍的一部1927年革命背景的電影,就肯定是大投資,因為需要錢去完成這個制作。但不能說,哎呀,我要拍個大投資的,可拍什么無關(guān)緊要。這不就反過來了嗎?我覺得大投資不應該是個話題,關(guān)鍵是看你想拍什么。它不能變成一種類型,好像有一類電影,叫做大投資,這就本末倒置了。

  記:目前中國的電影氛圍里,你認為還有哪些東西是需要糾正的?

  賈:我覺得需要談到電影分級制度!稘M城盡帶黃金甲》在美國都被劃為青少年不宜觀看的影片,為什么跑到我們這兒就可以甚至是鼓勵青少年去看呢?問題就在于,一個規(guī)定,它總是因人而異的。

  記:作為導演,你用電影來描述、記錄、思考和表達這個時代。你怎么看待這個時代?

  賈:我覺得有些地方出了些問題。比如說,青年文化的淪喪,反叛文化的淪喪,完全被商業(yè)的價值觀所擊潰。青年文化本該是包含了反叛意識的,對既成事實不安的、反叛的、敏感的文化,比如上世紀80年代末的搖滾樂、詩歌,我覺得當時年輕人對這些東西有一種天然的向往和認同。這種認同給這個社會的進步帶來很多機遇。那是一個活潑的文化。但今天的年輕人基本上只認同于商業(yè)文化,這個是很可惜的。今天中國的商業(yè)文化,不僅包括大片,它實際上形成了對一代年輕人的影響和改造。說得嚴重一點兒,像細菌一樣。

  今天中國人的生活的確處在這樣一個歷史階段,可以實現(xiàn)物質(zhì)的成功,這個開放了很多。在這個過程中,物質(zhì)的獲得變成每個人生活里唯一的價值。好像你不去攫取資源,迅速地獲得財富的話,有可能將來連醫(yī)療、養(yǎng)老都保證不了。所以整個社會全撲過去了。

  記:你認為有沒有可能不經(jīng)過這樣一個階段?

  賈:有可能的。那就是我們要在經(jīng)濟生活里面注入更多的人文關(guān)懷。今天的社會風氣鼓勵的是赤裸裸的掠奪,所以你才會看到電影這種掠奪,比任何行業(yè)更赤裸裸。我覺得做房地產(chǎn)的人,都沒有誰敢站出來,說我投了多少錢,我要盈利多少錢。盈利本身對他們來說還是隱藏著的、不愿意透露的商業(yè)秘密。沒有一個行業(yè)像電影這樣,把我要賺多少錢告訴你,從而變成賺錢的一種手段,并最終被塑造成一個商業(yè)英雄,獲得人們的垂青。

  記:很奇怪,這種模式活生生就在我們眼前,并且不斷被復制,不斷獲得成功。

  賈:所以回到最近發(fā)生的事情。整個這個討論的過程,并不只是針對“黃金甲”和“三峽好人”,也不僅僅針對中國電影,而是針對中國人的文化生活,中國人的經(jīng)濟生活,甚至中國人的政治生活。所以它是一個不得不談的話題。

責任編輯:林彥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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