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情提要]
2006年12月28日上午9時許,二審宣判,邱興華被判死刑立即執(zhí)行槍決。至此,陜西殺人狂邱興華一案塵埃落定。然而法庭外的爭論還遠遠沒有結束。精神病專家表示邱興華返祖獸性精神癥狀世界罕見,犯罪心理學專家堅持判決
無可指責。也許,此案將隨著邱興華的死去變?yōu)橐粋永遠說不清的謎團。
二審律師張樺
2006年12月29日,邱興華被執(zhí)行死刑后的第二天,陜西安康律師張樺收到一份《讀賣新聞》,寄報紙的是一位曾來采訪邱興華案的日本記者。這讓張樺越發(fā)感覺到,自己所代理的是一起非同尋常的案子。
兩天前,對精神病司法鑒定滿懷信心的張樺赴一位從事鑒定工作的老朋友處,對方說,高院到現(xiàn)在還沒通知宣判,看來鑒定的事有戲了。張樺也說,過了今天估計就差不多了。結果5分鐘后手機即響起,張樺一看號碼,知道前功盡棄。
張樺的失望不難理解,只要再拖3天,進入2007年,即使是維持一審判決,此案也將到最高人民法院復核。那時邱興華生死如何將未為可知。他甚至已經提前讓看守幫忙,與邱興華簽好了代理協(xié)議。然而,12月28日上午10時左右的一聲槍聲,使他的一切希望都成空了——對他而言,這個希望或許原本就不該來。
在代理邱興華案的過程中,張樺最初曾堅信邱興華無精神問題。他以邱興華對妻子不忠的懷疑有合理性為由進行辯護,顯然他也知道這根本救不了邱興華。不過,在二審開庭時,他還是為邱興華提起了司法精神病鑒定。這直接導致邱案新一輪媒體報道的高潮。
張樺由最初反對到后來堅持為邱興華申請精神病鑒定,在精神病學專家劉錫偉看來,這位律師跟許多網民一樣,實現(xiàn)了一個普通人對精神病人的認知跨躍。在普通人眼里,只有披頭散發(fā)、胡言亂語、哭笑無常的人才算精神病人,但在精神科醫(yī)生眼里,幻覺、妄想才是精神病人的顯著特征。
邱妻何冉鳳
27日下午5時,一北京記者告知何冉鳳次日宣判一事。然而此時她已來不及趕往安康,等她第二天只身趕到時,邱興華已被執(zhí)行完死刑。她向法院提出,生前在看守所未能見邱興華一面,如今邱興華已伏法,能否看一下他的尸身。結果被法官拒絕,何冉鳳號啕大哭——她不僅永遠失去了丈夫,也可能失去了為自己洗清污名的機會。
在精神科專家劉錫偉看來,邱興華獄中所寫的兩本書,即《7月16號轟動全國的特大殺人犯邱興華的寫真》和《金筆定江山》,具有巨大的研究價值?词厮手Z將這兩本書交給何冉鳳,不過,12月28日清早,安康市中院從看守所提走邱興華時,特意將這兩本書也收走了,法院人員為此曾與看守人員發(fā)生爭吵。12月29日,邱興華執(zhí)行死刑之后,何冉鳳專程去安康中院索取,結果被以涉及案情為由拒絕。
在劉錫偉的提示之下,何冉鳳,這個歷經磨難的女人,決意為死去的邱興華向最高人民法院提起申訴。將免費為她代理申訴的,是精神科醫(yī)生出身的北京律師陳志華。
精神科專家劉錫偉
較早認為邱興華是精神病人的劉錫偉,也是提前一天得知邱興華案將宣判的消息。盡管他料到了結果,卻仍抱有最后的希望!靶泻笫遣皇橇⒓磮(zhí)行呢?”他問本報記者。
雖已立即執(zhí)行,但劉錫偉仍沒放棄,實際上,相比較馬加爵案和陳丹蕾案,這次邱興華案是他離成功最近的一次。劉錫偉認為,像邱興華這樣具有返祖獸性化癥狀群的精神病例在全世界都很罕見,極其珍貴,如此倉促就執(zhí)行死刑是在“蠻干”。在他看來,二審在未啟動司法精神病鑒定的情況下宣判,恰恰是法院在科學面前不自信的表現(xiàn)。
精神病專家劉協(xié)和
作為比劉錫偉資歷更深的業(yè)內專家,司法精神鑒定專家劉協(xié)和對邱興華的最終命運并不意外。他直言這是一個錯案,因為法院回避司法精神鑒定,直接導致本案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在這場網絡論爭當中,劉協(xié)和是除劉錫偉之外挨罵最多的專家,不過他跟劉錫偉一樣,對此并不為意。他更看重的是某網站的民意調查:贊成給邱興華作鑒定的比例已經超過了60%。
這位自1985年即主持起草精神衛(wèi)生法的78歲老人認為,邱興華雖然被槍決,但并不意味著司法精神病鑒定也無法進行。他認為應對邱興華進行“缺席鑒定”——即在當事人不在場的情況下,精神病學專家根據(jù)其行為鑒定其作案時的精神狀態(tài)。具體到邱興華,劉協(xié)和認為,他在作案過程中留下的精神病患者的痕跡,并不因為他肉體的消失而消失,精神病學專家仍可以根據(jù)這些痕跡進行鑒定。在劉協(xié)和的鑒定生涯中,曾有一次因為交通不便原因對犯罪嫌疑人做過一次“缺席鑒定”。但是,對于已被槍決的人作精神病司法鑒定,劉協(xié)和承認國內尚無先例。不過,他希望能從邱興華案開始,“這是一個最好的標本”。
另一位司法精神鑒定專家、西安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教授紀術茂,在邱興華二審開庭11天后,曾偶遇陜西省高院有關人士。該人士向其透露,邱案在法院內部存有爭議,看起來做鑒定的面較大。紀術茂將此消息告知劉協(xié)和。不過,12月28日的宣判顯然否定了上述說法。這幾天時間里到底發(fā)生了些什么?紀術茂本人亦不清楚。在他看來,作鑒定未必意味著邱興華不被判死刑,因為我國刑法規(guī)定,精神病人只有在不能控制或辨認自己行為的時候作案,才可以減免刑事責任。他認為,對疑似精神病人進行司法精神鑒定,有助于更加科學地認識精神病人群體,也有助于更好地預防這一群體可能出現(xiàn)的犯罪行為。
犯罪心理學專家李玫瑾
邱興華被執(zhí)行死刑之后,李玫瑾教授在博客上發(fā)表了“三點想法”,認為陜西省高院的判決“無可指責”,并寫道:“今后若是每起案件都有人出來說:‘被告有精神病!’那么,法庭應該怎么辦?——所以,我說:要么就修改刑訴法,凡殺人案都做個‘司法精神病鑒定’!要么,就把權力交給法庭,我們都閉嘴!痹诰W上,這句話被簡化為“李玫瑾讓別人閉嘴”,遂又引起一輪軒然大波。
不過,12月31日,李玫瑾在其博客上意外地向劉錫偉——她在這場論爭中的對手——致信,把劉錫偉“視為一位老人,一位愿意關心別人、關心病人的老醫(yī)生”,并懇請劉錫偉“能否不為邱而戰(zhàn),我們真正關心一下刑訴法中的不足?”
熊萬成妻子尹行巧
尹行巧是在事后幾天才知道邱興華被槍決的事。不過跟其他被害人家屬一樣,她更為關心的是以后的日子。
與外界的猜測不同,鐵瓦殿主持熊萬成的家境并不比邱興華強多少。這位能看簽會算命的農民3年前主持接管鐵瓦殿,當時定下的報酬是每人月工資30元到40元。雖然當時鐵瓦殿一年能收入現(xiàn)金一萬元左右,但大部分錢都投到道觀的修建上,以至于出事之前,主持熊萬成甚至沒有一身正式的道袍。
熊萬成給尹行巧留下3間土房和一個10歲的兒子。在法院免去邱興華民事賠償責任后,尹行巧決定向當?shù)卣懟毓馈2贿^迄今為止,她僅討回500元錢,這遠遠不夠給丈夫“遷墳”的費用——直到現(xiàn)在,在鐵瓦殿被邱興華殺死的10個人尚葬在海拔兩千余米的鐵瓦殿,按農村的習俗,他們得遷回祖墳,落地歸根。
尹行巧代理人陶孟毅
鐵瓦殿10名被害人中,只有3人提起了民事訴訟,不過由于邱興華無力賠償,他們的請求未受法院支持。作為當?shù)赜忻拿耖g維權人士,陶孟毅義務擔任了尹行巧的代理人。他憑漢陰縣民政局的一份文件認為,熊萬成是由政府任命管理鐵瓦殿的,而鐵瓦殿每年也向民政部門交納管理管,因此他的死政府理應負責。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陶孟毅亦認為邱興華是一個精神病人。他從得知案發(fā)后就這樣認為,在法庭上看到邱興華之后,就更這樣認為。這是因為,陶孟毅的兒子就是一個精神病人。這個32歲的兒子,在不發(fā)病時看起來跟正常人沒有兩樣,但是發(fā)起病來六親不認,對父親大打出手。陶孟毅晚上睡覺時,門口都放一把斧頭,以備兒子半夜突然闖入時,他好用其自衛(wèi)。
陶孟毅否認被害人家屬向法院施壓,以促使法官對邱興華處以極刑。他認為,家屬更為在乎的,其實還是賠償問題。
3個香客家庭
鐵瓦殿被殺10人當中,除了6名殿上工作人員,還有4個香客,他們分別是吳大地、韓楊富和羅朝新、羅士生父子。他們被認為是此案中最大的無辜者,事實上,他們跟邱興華不僅沒有冤仇,甚至從未謀面。
3個家庭的老家均在漢陰縣漩渦鎮(zhèn)石廟村。由于在當?shù)厣嫫D難,他們陸續(xù)搬到漢中謀生。此次在鐵瓦殿上見面純屬巧合。吳大地5年前在老家時,每逢廟會都上鐵瓦殿幫忙做飯。此次上山,是因為回老家省親,恰逢廟會,便再度上鐵瓦殿。上山之前,他曾給妻子陳洪巧打電話,稱次日即回。然而他最終沒捱過這一天。
羅朝新上鐵瓦殿,是為了給兒子羅士生還愿。大概兩三歲時,羅士生曾生一種怪病,本以為不治,卻不料在鐵瓦殿被看好,并約好到兒子12歲時去殿上還愿。萬沒料到父子雙雙罹難。
接到本報記者電話時,被害香客吳大地的妻子陳洪巧尚不知邱興華4天前已被處決。跟尹行巧一樣,她更在乎的是政府能否給予經濟上的補助,以使這個失去頂梁柱的家庭支持下去。
漢陰縣分安局局長邱祖滿
鐵瓦殿殺人案案發(fā)之時,漢陰縣公安分局局長邱祖滿剛剛上任。邱興華讓他經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考驗,至今談起來,仍不免唏噓。有目擊者稱,即使是其上司安康市公安局局長秦康健,亦曾在壓力最大的時候哽咽落淚。至12月28日邱興華從漢陰看守所交由安康中院之時,邱祖滿算是圓滿完成了任務。
邱祖滿多次見過邱興華,并被邱興華視為“本家”。他堅定地認為,邱興華沒有任何精神病。不過,對于邱興華為何因為道士熊萬成摸了何冉鳳一下(未證實)即生殺心,以及邱興華為何殺人劫財后還打借條,他也心存疑惑,不過并不認為這些與精神病關聯(lián)。他和許多網民一樣,對有關專家呼吁對邱興華進行司法精神病鑒定深覺反感,甚至認為更應該鑒定的是這些專家。
法學專家賀衛(wèi)方
作為發(fā)公開信呼吁為邱興華作鑒定的5位法學專家之一,賀衛(wèi)方認為邱興華的結局符合慣有的司法邏輯。他總結近年來自已介入的司法實踐案例,認為真正按照法制本身的邏輯進行的,除卻孫志剛案再無它例。不過他并不認為自己和同仁的呼吁沒有價值,“至少起到了一點平衡作用”,“有助于社會觀念的變革”。他認為,由精神病專家鑒定精神病人本來是常識,如同生病去看醫(yī)生、吃飯去飯店一樣。然而在邱興華這個極端案例面前,在媒體制造的情緒化大眾氛圍中,人們卻忽略了這個常識。
對于公開信有干擾司法嫌疑的指責,賀衛(wèi)方認為并不存在。在他看來,真正干擾司法的是權力和金錢,而不是媒體和專家。
當?shù)匕傩?
有目擊者看到邱興華被槍決的過程,但當時他們并不知道那個人就是邱興華——法院貼出的公告并沒有被多少人及時看到。直到當天和次日電視播報之后,這一消息才漸漸傳開。與作案和被抓時的滿城轟動相比,“殺人狂魔”之死已經明顯落寂。當?shù)厝说弥@一消息,大都是微微地“哦”一聲,然后繼續(xù)忙自己的生計。在他們看來,這一天本來就應來到——或許現(xiàn)在太遲了。他們也并不知道,圍繞著那個被槍決的人,曾有一場犯罪心理專家、精神病專家和法學專家參與的激烈論爭。
邱興華小學老師鄧國鳳
鄧國鳳對于學生邱興華的死刑亦不感意外!笆裁锤邢耄课夷苡惺裁锤邢?我難道能將他保下來?”鄧國鳳對邱興華在湖北隨州的作案猶為不解,“你說他殺人就殺人吧,為何還搶人家的錢?”
附:邱興華給小學老師鄧國鳳的一封信
10月31日一審被判死刑之后,邱興華在看守所給小學老師鄧國鳳寫下此信,這也是邱興華在看守所里寫下的惟一一封信。
尊敬的鄧老師
您好,近來身體好嗎,全家人都好嗎?你可能退休了吧?你人老了一定要注意身體,該結了兒媳婦吧?你的學生給您丟了臉,幾年來我無法給您來信,也無臉見您,因為我欠您錢無法還你。這是其一,其二是您那時還在一心教書,王道慶叔叫(教)我給他買點木料,他如果把價出得稍合適點,我也不會把木料從學校往回背,我覺得我這件事做得非常對不起您,我在那段沒有借您錢的時間里,我也很想到您家玩一玩,談談家常。我?guī)状巫叩侥T口我又退了回來,我怕給您出難題,我小時候上學念書您很關心,特別是您看到我赤著腳的時候您就問邱興華你為啥沒有穿鞋子。我說沒有鞋子,您就高聲的(地)吵起來,那你媽一天干啥去了?不給你做鞋穿?哪天我到你家去看你媽是個啥子人,怪,連鞋子都不給你做一雙(注:鄧國鳳向本報記者證實,邱興華母親是個“顛子”,但對邱興華講此話時她尚不知道。)。我到現(xiàn)在都記憶優(yōu)(猶)新。您像我媽媽那樣關心我,我每時每刻都沒有忘記您,您比我的媽媽還關心我。是我有生一(以)來遇的第一位好老師,我不會忘記您,我死也不會忘記您。
您還記得吧?我給(跟)阮專壽的妹妹阮專美在學校打架,阮緒忠父子幾人要在阮仕華他們那路上打我,都是您把我給保了的,不是您會把我打成什么樣子。我能忘記您嗎?我是永遠也不會忘記您的。
鄧老師,我借您那叁佰元錢家里人都知道,我叫我的兒子還給您。我的兒子準能把錢給您還上,因為他比我還聰明,學習每年第一名,爭(掙)了不少獎品,不知石泉縣的教學質量這幾年(邱興華離家8年)是怎樣。我們住的漢中佛坪縣的大河壩中心學校教學質量都不錯,還有考起(取)北京外語學院的人,要是我兒子繼續(xù)努力學習,也能出人頭第(地),不是等閑之輩。
鄧老師,我的殺人罪是我的妻子把我害了的,不是她不守婦道,我不會殺人。雖然我犯了殺人罪,還有不少人同情我,說我是個人才,不該走上殺人的路,特別是辦我案子的公安干警,說我是趕(敢)作趕(敢)為,看守所的管教對我都好,給我特別關照對代(待),我很感激他們對我好。
鄧老師,我可能只能給您寫這封信,我沒有時間給您寫信,請諒解。我在抓緊時間寫我的一生這本書,書名是:7月16號轟動全國的特大殺人犯邱興華的寫真。我一天特別的忙。在前一段時間審訊,各報社記者新聞媒體、心理學家在10月29號北京武警總隊來了三個人,一個是心理學專家、一個是博士,必須在限定時間回答380個問答題,我只答錯一道題。他們三人都笑了。最后才(還)給(跟)我合影。當我把這些問題回答完畢,我的頭好痛,因為這些問題不能答錯,答錯了對社會對我都沒有好處。他們問的面積廣,對社會的看法,官與官司、官與民、法律等等。他們給我這樣一說,我心里在想,我要努力回答好這380個問題,他們三人說我頭腦清,得95分的成績。鄧老師好吧,我只說這些,見信如見面,我的身體都很好,不用操心,我過的(得)快樂。
您的學生 邱興華
2006年10月31號
補:邱興華信中所稱的380個問答題,即由犯罪心理學專家李玫瑾所出,托央視記者捎給邱興華回答,由于邱興華多數(shù)答對,李玫瑾據(jù)此認為邱興華具有刑事責任能力。“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一審律師張勇亦因此放棄為邱興華申請司法精神病鑒定。另據(jù)漢陰市公安分局局長邱祖滿介紹,邱信中所謂“北京武警總隊來了三個人”一事,實為央視記者通過武警部門給安康市公安局長秦康健“打招呼”,征得同意后方進看守所采訪。來人實以央視記者身份到看守所,并非武警總隊。特此說明。本報記者
柴會群
責任編輯:林彥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