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歲的馬天亮（化名）因為導師前幾天的一次談話而心煩意亂——導師希望他繼續(xù)攻讀自己的博士，并留校任教。
馬天亮是上海一所名牌高校的碩士研究生。從考入該校本科，他已經(jīng)在這所大學學習、生活了6年多，他渴望走向社會，到一家自己心儀的公司工作。
留下還是
走？這是一個問題。
實際上，本科→碩士→博士→留校，沿著這條道路走過來的人在馬天亮所在的高校并不少見，即使不是“根正苗紅”，也至少“穿了個馬甲”——在這所高校讀了個博士，雖然近幾年學校每年都會從校外引進一些師資，但“一半以上還是從本校留下來的”。馬天亮告訴記者，自己所在的學院關系“錯綜復雜”，“如果按以前的師徒輩分算可就亂了，我導師的學生也是我的老師，有的老師得叫一些資格老的博導‘曾師爺’了”。
本科、碩士、博士、留校任教一輩子就呆在一所學校
“近親繁殖”，這個中國高校的老話題，因為中國人民大學經(jīng)濟學院顧海兵教授的一個調(diào)查，最近又重新成為高教界的一個熱門話題。
也許是因為自己不在“近親繁殖”之列，顧海兵教授才有勇氣做這樣一個調(diào)查。
實際上，顧海兵教授所做的調(diào)查只是選擇了中國知名度比較高的17所大學，而且僅以其財經(jīng)類學院或系為對象。在被調(diào)查的987名教師中，有604人畢業(yè)后直接在母校任教，占所有教師的62％，只有300名教師就職的學校與他曾經(jīng)就讀的學校并不一致，這一比例只占30％；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進行對比調(diào)查的海外6所院校的教師，幾乎沒有人在取得最高學位后一直留在本校工作。
記者從一項調(diào)查中獲悉，在美國，哈佛大學的教師中，來源于斯坦福大學的最多，比例占16.9％；英國劍橋大學的教師中，牛津大學畢業(yè)的最多，比例為10.8％；德國柏林大學的教師中，來源于慕尼黑大學的最多，占11.2％。
顧海兵表示，研究這一問題的大背景是中國最近十幾年來學術創(chuàng)新缺乏重大成果，平均的創(chuàng)新水平非常滯后于投入，學生沒有超越老師的勇氣，大學不能形成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氣氛�！霸斐蛇@種現(xiàn)象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近親繁殖”。
顧海兵教授的調(diào)查范圍并不大，而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中國高校的“近親繁殖”現(xiàn)象確實非常普遍。
記者選擇了東北一家?guī)煼洞髮W，隨意抽取了兩所學院，其中一所學院12名講師有11名都在本校學習過，而且有5名講師是“本科、碩士、博士”一條龍讀下來的；另一所學院，11名講師有10名都在本校學習過，其中4名也是“一條龍”讀下來的。
而另一項關于中國高校法學院師資的研究顯示，北京一名校法學院具博士學位的52名教師中，有26人是在該校獲得的博士學位；而武漢一重點高校法學院擁有博士學位的37位教師中，有34人從該校獲得博士學位，比例高達92％。而在中國的一流法學院中，除了一些不能自己培養(yǎng)博士的新興法學院，其他的都存在相當嚴重的“近親繁殖現(xiàn)象”。
“五六十年代的本校本科畢業(yè)生現(xiàn)在都是名家泰斗，七十年代（‘文革’工農(nóng)兵大學生）畢業(yè)生熬成知名博導，八十年代初的本校畢業(yè)生大都在權術和學術之間揮灑自如，九十年代的畢業(yè)生通過讀研留校成為中堅，優(yōu)勢的基因近親繁殖，只能變成怪物�！鄙虾Ｒ凰咝５睦蠋熯@樣對記者說。
專業(yè)“南北鼎立”絕不相互送研究生
顧海兵認為，由于中國高校嚴重的近親繁殖程度，其學術性、創(chuàng)新性、創(chuàng)造性低下就是極其自然的了。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校長朱清時也認為，學術研究的“近親繁殖”是造成中國最近十幾年來，學術創(chuàng)新缺乏重大成果的主因。
馬天亮的碩士畢業(yè)論文題目是導師確定的，實際上，他對導師定的題目興趣并不大，但從讀研開始，導師就確定了他的研究方向。馬天亮后來才知道，自己的研究課題也是導師在做的一個大課題的子課題，而導師帶的幾個博士、碩士生的研究課題也基本上都在導師的大課題范圍內(nèi)。“導師有導師的想法，我們有我們的觀點，但我們只能在導師的框框下進行研究�！瘪R天亮說。
馬天亮所在的專業(yè)和北京一所著名高校的同專業(yè)“南北鼎立”，兩家的觀點也各成一派，雖然表面上都很客氣，但實際上暗中較勁，互不買賬。
馬天亮告訴記者，他聽師兄說，兩個專業(yè)的學生十幾年來從沒交流過，“我們系的本科生，除非換專業(yè)，只考本系，不可能去考北京那所學校，碩士生考博士也是如此”。
朱清時教授指出，自然界中的“物競天擇”保證了基因的多樣性，使生物得到進化。而科學領域中思想和方法的多樣性同樣也保證了科學的不斷創(chuàng)新。
“如果一個團隊都是師生關系，老師的話你能不聽嗎？”清華大學校長顧秉林用一句玩笑闡述了近親繁殖的危害性。
尖子生留校成了難以擺脫的慣性
朱清時認為，“肥水不流外人田”思想與“尖子生”選擇余地小是造成高校近親繁殖的主要原因。
因為從導師的角度講，把弟子留在跟前，辦起事來更方便，有利于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從學生的角度來說，留在導師身邊，凡事都有人“照應”。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博士后李隼則認為，改革開放初期，存在著人才匱乏的窘境，國內(nèi)有科研人才培養(yǎng)實力的機構不多，科研梯隊的建設還是主要依靠自己培養(yǎng)，自己消化，近親繁殖不啻是一條高效的人才生產(chǎn)流水線。因此其在當時是有一定的歷史合理性的。
但隨著高等教育的發(fā)展，這種合理性所依賴的社會歷史條件漸漸地消解了，當下高校近親繁殖狀況更多地由社會心理和人事制度因素造成。
“人事部門和負責引進人才的領導也是中國人情關系社會的一分子，在師生之情、校友之誼面前，或出于關懷，或礙于面子，有什么選擇，比留自己的畢業(yè)生更省事、更自然？”
顧海兵認為，高校學術近親繁殖的根本原因在于目前中國大陸的不少高校還是一個行政化的大學，行政化大學的層層領導是以追求自己的小圈子利益為目的，而不是以追求學術為目的。
在這種情況下，大部分教授都希望用自己的人，擴大自己的地位影響，因此會出現(xiàn)“近親繁殖”。
在很多校長，尤其是名牌大學的校長看來，“尖子生留�！睂嵲谑菬o奈之舉。清華大學校長顧秉林說，因為中國不像美國，沒有一批水平相當?shù)�、最�?yōu)秀的高校，“因此我們的博士后、博士畢業(yè)后，留在國內(nèi)高校選擇余地很小”。
不過，顧海兵對此觀點有不同意見，他認為，一流學校，不等于所有專業(yè)、所有學生都是一流的，因此讓自己的畢業(yè)生留校任教對本校的學術創(chuàng)新貢獻很難說比聘請其他院校的畢業(yè)生任教對本校的學術創(chuàng)新貢獻更大。
記者也了解到，一般高校的碩士、博士畢業(yè)生很難到一些名校任教，又不甘心到同等水平高校任教，最后還是留在自己的學校了。
碩士生、博士生招生導師多傾向于要本校學生
在中國的大學里，“考研”、“考博”以及“本碩連讀”、“碩博連讀”也是高校師資近親繁殖的重要原因。
記者拿到一份2005年的數(shù)據(jù)，天津某名校物理學院光學專業(yè)，12個人報考本校，考上9個，考取比例為75％；3個報考外校，考上1個，考取比例為33％。武漢某名校新聞專業(yè)，23個報考本校，3個沒考上，考取比例為87％；16個報考外校，考上3個，考取比例不到20％。
“對于外校，特別是一些不出名的地方院校的考生，名校或多或少會有些偏見。導師都傾向于要本�；虮镜氐膶W生，考研中的這種近親繁殖的現(xiàn)象，是研究生招生中公開的秘密�！鄙虾Ｄ趁聘咝５拇T士研究生李奇（化名）說，他畢業(yè)于貴州一所普通高校，考了兩次才考上這所名牌高校的碩士研究生，“第一次就是在復試時被淘汰的，以前從來沒和這所學校的老師見過面，復試要淘汰也肯定淘汰我們這些外校的”。
高校的近親繁殖現(xiàn)象非常普遍，很多高校也開始意識到這個問題并試圖改變這種弊端。
早在幾年前，華東師大就規(guī)定每年招收的畢業(yè)生中，本校畢業(yè)生不能超過50％。2003年，北京大學提出了教師人事管理體制改革方案，原則上不直接從本院系應屆畢業(yè)生中招聘新教員。2005年，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面向社會舉行過人才招聘會，拿出近1億元資金“誠招”天下英才。在前來應聘的1300余人中，有近百人是海外歸國人員，超過2／3是外校畢業(yè)生。而四川省教育廳日前確定的“十一五”期間高校教師隊伍建設的主要目標就強調(diào)，要嚴格控制教師的近親繁殖，普通高等本科學校，具有校外教育經(jīng)歷的教師要達到教師總數(shù)的70％以上，其他高等學校具有校外教育經(jīng)歷的教師要達到教師總數(shù)的80％以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