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頭來,斯大林不得不最害怕的,既不是美國人,也不是猶太人,更不是庫茲涅佐夫、阿巴庫莫夫,或他們的追隨者。他的真正的敵人是老年的到來,以及政治局里頭那個最接近他的小圈子里的人。他沒能活著看到阿巴庫莫夫被處決,或者那些叛徒被審判,他也沒能活著看到他的敵人被揭露,他更無法逃脫或嚇退死亡。
是什么導致焦慮日益上升,加速了斯大林身體的崩潰呢
這個問題值得討論。他的病重發(fā)生在索菲婭·卡爾帕伊同維諾格拉多夫產(chǎn)生最后沖突后的10天。與此同時,犯罪的起訴正在準備之中。隨著73歲的斯大林去世,醫(yī)生的案件也如同它的神秘開始一樣,神秘地終結(jié)了。然而,雖然最后保留下來的一份文件,是2月18日在索菲婭·卡爾帕伊和維諾格拉多夫之間面對面進行的審訊記錄,我們卻得知,醫(yī)生們一直被審訊到最后。斯大林死于1953年3月5日晚上9點50分,雷日科夫醫(yī)生那天被審訊兩次。一次是從下午1點10分到下午4點45分,還有一次是從晚上9點20分到凌晨1點45分。審訊的內(nèi)容我們不得而知。關(guān)于斯大林的死,我們不知道的其實比我們知道的要多得多。沒人準確地知道他是如何死的。報紙上報道他死于腦溢血,而大約就在同一個時候,據(jù)說斯大林的兒子瓦西里跑進垂死的老人的房間大聲叫嚷:“他們殺了我的父親
這些雜種啊 ”關(guān)于他的死亡的種種描述都是極其地相互矛盾的。
過去50年里,在這個信息的真空中,充斥著流言和神話。季米特里·沃爾科戈諾夫,是所有俄國的和外國的研究者當中,查閱過最秘密的特別文檔的專家,他寫道:“斯大林死于1953年3月5日上午9點50分!比欢毡榈目捶▍s是他死于晚上9點50分。A·I·雷賓是莫斯科大劇院的警衛(wèi),他向沃爾科戈諾夫提供的口頭證詞,恰好同他自己幾年前發(fā)表出來的證詞在許多要點上相矛盾。斯維特拉娜·阿利盧耶娃的各種各樣的描述,雖然總的來說證實了赫魯曉夫的回憶錄,里面也包含了許多未經(jīng)證實的看法。赫魯曉夫關(guān)于斯大林死前幾天的描述,是一篇令人困惑、為自己利益極盡夸張之能事的杰作。最近,埃米·奈特對圍繞著斯大林之死的情況提供了一個比較公平的概括,這也許可以幫助我們解釋這些不一致的方面。
當?shù)弥勾罅植≈貢r,領(lǐng)導成員們有可能故意拖延了他的治療——也許至少推遲了10至12個小時,然后他們掩蓋了他們的拖延。
至于斯大林是否因此而死當然還只是一件猜測中的事
雖然阿利盧耶娃認為罪責首先在貝利亞,她的描述卻也沒有赦免所有在場的領(lǐng)導成員。她沒說這些人是誰,但暗示至少有3個人是在那里的:馬林科夫、赫魯曉夫、布爾加寧。而這為赫魯曉夫證明……斯大林的下屬們居然會將他的治療拖延如此長的時間,要說出他們這樣做的可能的動機是不困難的。他們也許拿不定主意要幫他做些什么,因為害怕將來要為他治療中的任何錯誤負責。當然,他們也可能想要他死。
盡管有埃米·奈特的謹慎態(tài)度,卻也有一種經(jīng)久不息的謠言在流傳,說斯大林可能是被貝利亞謀殺的。不過關(guān)于這一說法至今還沒有搜集到過得硬的目擊者的證據(jù)來支持它。因此,如《真理報》報道的那樣,說他自然死于腦溢血的觀點,還是最可信的解釋。然而,他的死亡的很多細節(jié)仍是模糊的。在某種意義上,一個新文件的發(fā)現(xiàn)又加深了斯大林死亡的神秘性。這個文件是根據(jù)醫(yī)療報告寫成的,提供了從醫(yī)生們3月2日到達他的別墅起,直到3天后他咽氣這段時間的病史。
在斯大林死后的日子里,10個在他病重期間照顧他的醫(yī)生們開始撰寫這份20頁的報告,但直到1953年7月才完成。沒人知道是誰在指導撰寫最后的定稿,也許是貝利亞和他那一伙人。至少修改了兩稿之后
這兩個草稿在許多重大方面都不相同
,這個文件被蓋上了“絕密”的印章,提交給了中央委員會。50年來,兩個草稿都保存在那里,沒有發(fā)表,顯然也沒人讀到。文件的題目是:《1953年3月2日-5日,約·維·斯大林病史》
以下簡稱《斯大林病史》 。這個文件里頭所敘述的內(nèi)容同我們聽到過的任何說法都大不相同,它也給這些醫(yī)生們的描述提供了合適的結(jié)論。
第一手的材料是這樣描述的,斯大林是在布里日尼亞,即他的昆采沃近郊別墅里同貝利亞、馬林科夫、赫魯曉夫、布爾加寧共進晚餐時病倒的。晚餐在2月28日,星期五晚上開始,直到3月1日,星期六的清晨才結(jié)束。雷賓陳述晚餐是在早上4點結(jié)束的,但赫魯曉夫回憶說一直延續(xù)到了3月1日“早上5、6點鐘”。赫魯曉夫還進一步聲稱,“斯大林醉得很厲害,情緒高昂,他一點也沒有表現(xiàn)出身體上的任何不適”。雷賓則是這樣寫的,他說斯大林那天夜里除了果汁外沒喝任何東西。這個描述更可信,因為根據(jù)廣泛的報道,斯大林幾乎不喝烈性飲料,他在這種場合寧愿聽他的客人胡說八道。
赫魯曉夫?qū)懙溃骸伴_完這個特別會議之后,因為晚餐時沒有出錯,我們很愉快地回家了。在斯大林家里的晚餐并不總是這樣愉快地結(jié)束的!笨墒俏譅柨聘曛Z夫卻引用雷賓的口頭證詞描寫了一個憤怒和妄想狂的斯大林,說他對“醫(yī)生陰謀”案件的進展感到困擾,他親口說,假如伊格納季耶夫不能得到他想要的口供的話,“我就要將他的身高減去一個頭”。他還寫道,斯大林“顯然對在座的這幾個人很惱怒。只有布爾加寧逃脫了他憤怒的譴責。但這個憤怒的爆發(fā)對于他來說是最后的了,他突然在半句話中間停下來,站起身,到房間里去了。其他人都沉默地散去,各自回家。馬林科夫和貝利亞是坐同一輛車走的!蔽譅柨聘曛Z夫很可能從赫魯曉夫的回憶錄里選用了這個最后的細節(jié),但這也是他們意見相合的惟一的一點。
晚餐聚會解散后的那段時間,事情變得更為模糊不清了。尤其是貝利亞、赫魯曉夫、布爾加寧和馬林科夫重新聚集在布里日尼亞別墅里目睹斯大林死亡的痛苦的這段時間。雷賓寫道,在3月1日的中午,斯大林的住宅里沒有任何響動,服務(wù)員和其他工作人員都不允許進去,要進去的話必須在指定的時間,或經(jīng)過特別的批準。雖然這些工作人員都很擔憂,卻沒有做任何努力去弄清斯大林的健康狀況。下午6點30分,房里的一盞燈亮了,那是表示斯大林醒著,正在工作的標志。
雷賓還寫道,斯大林被一個叫洛茲加切夫的警衛(wèi)員發(fā)現(xiàn)四肢攤開躺在他書桌旁的地毯上,當時是晚上10點半。他在另一處地方又說,一名叫斯塔羅斯京的警衛(wèi)發(fā)現(xiàn)斯大林穿著睡褲和貼身內(nèi)衣躺在地上,身旁有張《真理報》。他向沃爾科戈諾夫陳述,斯大林“一定在那里躺了好長時間了,因為燈還沒有開”。然而在先前他還提到斯大林房里6點30分燈還亮著,說這減輕了屋內(nèi)的工作人員心中的害怕。
與此形成對照,斯維特拉娜·阿利盧耶娃寫道,斯大林是3月2日凌晨3點被發(fā)現(xiàn)的,不是前一天的晚上10點30分。赫魯曉夫則寫道,斯大林是3月1日夜間被他的忠實的保姆馬特廖娜·彼得羅夫娜發(fā)現(xiàn)的。只是在這個時候,安全警衛(wèi)員們才將斯大林抬起來,放到了長沙發(fā)上。阿利盧耶娃接著補充她的描述說,是斯大林的保姆瓦連京娜·伊斯托米娜發(fā)現(xiàn)斯大林3月1日夜間躺在地板上后,才要求派人去叫醫(yī)生的。而醫(yī)生們直到3月2日上午10點鐘才來。
雷賓是大劇院的警衛(wèi),他其實從來沒有照顧過斯大林,他僅僅是重復那些他聲稱是別人講給他聽的事,強調(diào)國家安全部的重要性——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斯大林;是他們主動打電話給馬林科夫;是他們守著斯大林,在漫長的夜里等待醫(yī)生的到達。赫魯曉夫和阿利盧耶娃的描述則是為了貶低警衛(wèi)員們的作用,指責貝利亞。在他們的描述里,到了要將斯大林抬上長沙發(fā)時,安全部的警衛(wèi)員們才出現(xiàn)。而醫(yī)生們就在沙發(fā)上檢查他。至于國家安全部的頭頭伊格納季耶夫,則根本沒被提到。
赫魯曉夫說,沒有采取直接行動去叫醫(yī)生是因為他們認為斯大林可能是宿醉反應(yīng)!爱斔勾罅痔幵谶@樣一種不體面的狀況下時,我們認為讓人知道我們在場是不合適的!钡勾罅衷谑裁捶矫妗安惑w面”呢
赫魯曉夫沒有說。
鑒于20世紀50年代早期充斥于克里姆林宮政治中的那種政治氛圍,以及由“醫(yī)生陰謀”所激起來的斯大林的暴怒的程度,還有我們所熟悉的他那種威嚇人、辱罵人的態(tài)度,雷賓的描述——盡管自相矛盾,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還是顯得比赫魯曉夫的更有說服力。此外,雷賓特別提到那天夜里斯大林除了新釀的格魯吉亞酒(斯大林喜歡喝它,將它說成果汁)之外什么也沒喝,要懷疑他這樣說的理由也很困難。
赫魯曉夫?qū)懙,他被叫到布里日尼亞別墅兩次,一次在3月1日夜里,一次在3月2日清晨。而根據(jù)雷賓的書面描述,赫魯曉夫僅僅出現(xiàn)了一次,是在3月2日早晨的7點30分。然而雷賓的口頭證詞卻又說,這次露面是在一個半小時之后,即上午9點才發(fā)生的。雷賓寫道,貝利亞在3月1日夜里11點左右打電話到別墅,警告警衛(wèi)員們關(guān)于斯大林的患病不要向外界透露任何消息。而他的口頭證詞卻這樣說,從3月1日夜里11點到3月2日凌晨3點,找不到貝利亞,因此也沒法叫醫(yī)生來。甚至到了那個時候貝利亞也沒有要讓斯大林就醫(yī)的任何表示。
同樣的事情,赫魯曉夫描述起來又大不相同。他說3月1日夜里,馬林科夫打電話給他,告訴他說斯大林看來生病了。赫魯曉夫到了別墅里,“顯然斯大林是從床上下來,跌倒了”。他說在當時的情況下,他和貝利亞、馬林科夫和布爾加寧幾個人如果被人看到在屋內(nèi)的話是不合適的,所以他們離開了。深夜,馬林科夫又打來更緊急的電話,赫魯曉夫又一次趕到別墅,這一次他們叫來了醫(yī)生。
荒謬的是,雷賓的描述雖然是抬高安全部的,卻比赫魯曉夫?qū)⒇惱麃喢鑼懙酶鼮殛庪U。這也許看起來奇怪。因為赫魯曉夫給貝利亞抹黑,可以從中大大獲利,并且他抓住一切能找到的機會這樣做。會不會赫魯曉夫不希望太給貝利亞抹黑,因為他害怕因此會將懷疑引到斯大林最后晚餐的“四重奏”的其他人身上呢
一種說法是,貝利亞被逼供時招認,醫(yī)療救助被拖延了至少4到5小時;另一種說法是,一旦情況弄清,醫(yī)療救助就到達了。一種說法是,由于沒完沒了地拖延對斯大林的照管,安全機構(gòu)完全應(yīng)受到譴責;另一種說法是,安全系統(tǒng)在正常發(fā)揮作用。赫魯曉夫的描述的真實性因此更顯得可疑,即克里姆林宮的警衛(wèi)部門長期有一個有效的制度,那就是如果克里姆林宮的任何一名官員顯出患病的癥狀的話,警衛(wèi)員們自己應(yīng)立即去叫醫(yī)生,完全沒有必要通過馬林科夫、貝利亞或赫魯曉夫去為斯大林尋求醫(yī)療救助。所以要么就是政治局的成員給了警衛(wèi)員指示讓他們違背這個制度,要么就是他們尋求幫助的要求被撤回了。從這兩種情況看來,斯大林的死亡似乎是注定的。
3月5日晚間在斯大林別墅里,赫魯曉夫和其他人流下的眼淚,也許既是為他們集體合謀做下的事感到恐懼而流,也是為這位偉大領(lǐng)導人的去世感到悲哀而流。這件事我們將永遠無法查明。然而,從《斯大林病史》里,我們現(xiàn)在確立了一個粗略的時間、地點和醫(yī)療情況的坐標,它們比較符合于圍繞著斯大林之死客觀發(fā)生的事件。
(本文摘自《斯大林——晚年離奇事件》,[美]喬納森·布倫特、[俄]弗拉基米爾·諾莫夫著,殘雪、鄧曉芒譯,新華出版社2005年10月出版。)
責任編輯:屠筱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