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報屢次登載易培基故宮博物院盜寶一案,不但在當時煞有介事地轟動了全國,即到如今還有人將信將疑。我在故宮博物院先后服務多年(自清室善后委員會起至馬衡繼任院長時止),得知易案發(fā)生和發(fā)展經(jīng)過,F(xiàn)特為據(jù)實揭露,以明真相。
溥儀出宮時,宮內(nèi)數(shù)百間房屋堆有很多物品。這些物品由北京大學教授李煜瀛(
字石曾)領(lǐng)導組設(shè)清室善后委員會來管理。該會對防范寶物之盜失,是很嚴格的。清點時間不久(大約一年多),成立故宮博物院,設(shè)一理事會,推李任理事長,易培基、陳垣等任理事,易兼任古物館館長。仍然依前制度嚴格保管。
后發(fā)生“三?一八”慘案,李石曾、易培基都被段祺瑞執(zhí)政府通緝,逃往南方。后經(jīng)四屆院長,都對宮內(nèi)寶物注意保管,加以駐院軍憲警互相牽制,互相監(jiān)視。在這樣的嚴密制度之下,易培基沒有偷天換日的本領(lǐng),哪能盜出什么寶物!
戰(zhàn)局穩(wěn)定后,易培基接任了院長,在該院經(jīng)費被削減的壓力下,聽從任秘書長的女婿李宗侗的建議,把故宮所藏貴重皮貨藥材等提出處理,這些物品與考古等均無關(guān),久留反而霉爛。于是在神武門定期標賣。結(jié)果有一天得罪了任古物館副館長的張繼之妻崔振華。崔本是有名的潑婦,當天與負責警務的李宗侗發(fā)生爭執(zhí),回家讓張繼向易培基告狀,要求懲處李。而易素知崔是潑婦,又素知張繼懼內(nèi),故對此置之不理。遂與崔張二人結(jié)仇。
適逢故宮博物院會計科負責人蕭登青因趕辦數(shù)年積壓的報銷,叫文具店老板改開幾張文具單據(jù)。一職員秦漢功曾因不良嗜好被免職,懷恨在心,恰好知道了此事,于是向張、崔告密。張遂將此事交托自己心腹檢查署署長鄭烈,囑其運用司法權(quán)力懲創(chuàng)易、李,并給秦漢功賄金,囑秦秘密審查故宮博物院呈送政府的報銷冊,指出改造的單據(jù)。鄭為指揮方便,令南京派遣檢察官北上偵查。而這位檢察官追問承造報銷單具的文具店老板所得結(jié)果,與張、崔、鄭預期目的完全相反。老板說,這次編造報銷,是要將筆墨紙張簿籍等分作幾張小帳單開列,才符合報銷冊的欄目,故叫文具店把每月一張的總帳單分作數(shù)張小賬單。而每月該店所開小帳單的合計數(shù)目,與總帳單是符合的。這位檢察官大失所望,匆匆離京南下。而秦漢功知事不妙,見風轉(zhuǎn)舵,親來找我,將整個事情情況告我,表示懺悔之意,并囑我轉(zhuǎn)告易。易囑我叫秦寫出張、鄭等人賄買他作證的坦白書交易,于是易培基得到了反攻材料。
易培基遂將文件拍成照片送天津報紙刊登。那時輿論嘩然,紛紛指責法曹行賄,執(zhí)法犯法。鄭烈惱羞成怒,一面多方辯護,一面通知各報館:故宮博物院的案子,尚在偵查時期,不應公開泄漏消息,凡未經(jīng)檢察機關(guān)審核的新聞稿,一律不許登載。從此易培基送往報館的抗辯文稿,都被退回。由是全國報紙只有張、崔、鄭陸續(xù)發(fā)布易培基盜寶之新聞,而不予登載易培基一點反辨的消息。以至社會人士被鄭烈等片面宣傳所欺蒙,以為真有盜寶事實。于是鄭烈又進一步宣傳“蘇州法院通緝易培基、李宗侗;易培基以畏罪逃往外國”。事實上易自辭謝故宮博物院院長后,即遷居上海養(yǎng)病,從未離開上海一步。很多知情的人都說:“鄭烈因有行賄證據(jù)落在易手,深怕易再來反攻,故必將易置于死地方休!边@話是很正確的。
后來鄭烈又捏造易培基指使蕭襄沛盜寶新聞,亦極盡造謠栽贓之能事。蕭襄沛系博物院職員,在為防止日寇侵入故宮掠走國寶而進行的遷運古物的過程中,一次風聲緊急,正進行加速搶運,蕭要將一個鳳冠裝在箱內(nèi),箱小冠大,不能封蓋。蕭即將冠上珠子摘下,當場裝入箱內(nèi),連同其他古物裝滿一箱,然后封釘。本無倒換寶物的事。但鄭等人故意找茬兒,把該事定為“破壞古物以偽換真”的罪名。后蘇州法院判蕭襄沛幾年徒刑(幾年我記不清了);鄭等人又在報上大吹大擂,宣傳易培基指使蕭襄沛盜寶,人證俱獲,企圖掩盡天下人之耳目。
當鄭烈封鎖易方消息,開始捏造盜寶新聞時,我和吳景洲、熊集生都憤憤不平,力勸易培基反訴;而李宗侗堅決反對。其理由是:誣陷者的目的是打倒自己及岳父,只要岳父辭去院長,他們的目的達到,便可安然無事,何必枉作囚犯;且執(zhí)法者狼狽為奸,是政治問題,非待蔣政府改革,無法得到公平之解決,投案反訴,沒什么用處。易培基無子,只生一女名易漱平,配了這位女婿李宗侗。易培基舐犢情深,特別溺愛女兒、女婿。采納了女婿意見辭去院長一職(李宗侗當然也隨同辭去秘書長職),以期和緩崔振華之氣憤。不料張、崔、鄭變本加厲。
當時我再往上海促易仿羅文干例投案辯訴。易回答我說:當見到蘇州法院通緝我的消息時,我已準備自動投案反訴。但與幾個法律專家研究了幾次,因有兩個考慮作梗,沒有操勝訴的把握。
第一,中國司法名雖獨立,實際上有權(quán)有勢的達官貴人可以操縱法官欺壓平民。審判方面的推事徒有獨立判案的虛名,偵察方面連虛名也無。我若投案反訴,鄭烈等既存心誣害我,可以指使檢察官隨便加我某種嫌疑犯的罪名進行羈押偵查,一事辨清,又生他事,必把我拖到皮焦骨枯,也不會結(jié)案釋放。我有嚴重肺病,經(jīng)不起這種折磨。玄伯(宗侗)也是時常生病,過不了牢獄生活。
第二,我前在國民政府中因不愿巴結(jié)蔣、宋、孔、陳等權(quán)貴,以至被擠下政治舞臺。我現(xiàn)為一屆平民,無人能為我說上話去。故我和玄伯兩人誰去投案坐牢,都是枉作犧牲。
我聽了這番解釋,無話可說,只得長嘆一聲而退。當時常為易診病的醫(yī)師告訴我,易的肺病已到第三期,壽命難以長久了。當時我想,“俟河之清,人壽幾何?”此冤永無昭雪之日了。
“八?一三”上海戰(zhàn)事爆發(fā),我在重慶遇吳稚暉,他告訴我,上海長女吳珊來信,說易培基對國難非常憂憤,寢饋不安,肺病更劇,于十月間在上海私寓長辭人世了。只有吳珊一人在滬為易買棺裝殮。吳稚暉送他一幅挽聯(lián)寫道:
最毒悍婦心,沉冤縱雪公為死;
誤文賣友客,閑官相攘謀竟深。 (注:本文作者系易培基學生詳細了解本文所述案情可參閱吳瀛所著《故宮塵夢錄》一書)
(余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