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澤雄 男人大都喜歡標榜原則。自稱具有原則,屬于一樁無需納稅的愉快收益,所以,逮著機會說上一句“我是個講原則的人”,幾乎成了男人自抬身價的綠色通道。
不同的人,原則不盡相同。原則有大有小,原則的大小,最能看出人與人的不同。依我
淺見,人固須講原則,但所講之原則也并非多多而益善。原則是人生的大題目,生活中我們也得慎防大題小作。 與朋友交往中,我有時就會發(fā)生困惑。我發(fā)現(xiàn),不少人標榜的原則,若加以還原,往往只能歸類于瑣細的私人習慣。年輕時我寫過詩,也結交了大量才華驚世或自以為才華驚世的青年才俊;叵氘斈甑呐笥蜒偶捳Z的主題經常演變?yōu)榇蠹艺務摳髯缘乃饺藧酆。有人老是夸獎自己的夢如何不同凡響(作為對臺戲,立刻就有人強調自己從來不做夢),有人喜歡闡述自己獨特的飲食禁忌,有人聲稱惟有面對某種規(guī)格的稿紙才可能文思泉涌,有人則論證緊閉的厚重窗簾對于詩情之不可或缺,聽上去比某些宗教的戒律還要嚴格……朋友間交流些彼此的生活或工作習慣,對于滋潤友情無疑大有裨益,但問題是,個別伙計的表情常常過于熱情或過于嚴肅了,讓人覺得他根本不是在談論個性,而是在闡明原則。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生就不同的嘴臉,我們刷牙的方式也可能各各不同,難道就因為你會寫幾行詩句,我們就活該對你別具一格的刷牙方式刮目相看嗎?
我認為,原則就是那些必須堅守的東西,就是那些即使典當家產也不能出售的東西。顯然,這樣的東西不宜太多,就像妻子只能有一個一樣。現(xiàn)在流行說底線,但原則與底線不同,底線只能保證一個人不成為非人,原則卻能提升個人的品質。原則與底線共同構成一個人格的振動區(qū)間,高踞人類原則之上,屬于我難以理解只能景仰的超人,而位于底線之下,也許同樣屬于難以理解之列,不知是否還算得上人。
我認為值得推薦的是,大處講原則,小處無原則。我的無原則,是以有原則為前提的,比如關于寫作,年輕時我曾經有過很多臭講究,也曾經拉緊過窗簾,但今天我已經沒有什么規(guī)矩了,極端地說,我在嘈雜的工地或咖啡館里也照樣能夠寫作。自從三年前用上了手提電腦,我寫作的地點更變得散亂無章,書房對于我也已降格為一間單純的藏書室,連寫字桌都未必是一件必要的擺設,我的寫作大多在客廳沙發(fā)上進行。然而這只是私人習慣而已,而且這種習慣也可能與我思維不夠嚴謹、喜歡漫無邊際的文風暗合,我絕對不會把它們提升上原則。關于寫作我另有原則,今且略過不提。我以為,在不存在原則的地方,正不妨采取“今天天氣哈哈哈”的態(tài)度去對付,以便騰出時間和精力,對真正重要的事物全力以赴。我的閱人術是:擅長賦予芝麻大小的事情以原則性的家伙,通常不會有多少原則。原則一旦被濫用,將就地淪落為臺詞。
“因為偏頭痛,三年前把酒戒了。我曾與朋友說過,如果有一個人突然把煙或酒戒了,千萬不要和他們交朋友,他既然狠心到可以戒煙戒酒,還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如今我說過的話在我身上得到了報應”(見阿城《威尼斯日記》)。這就是濫用原則的一例———為了一句俏皮話,就隨口不負責任地炮制或虛構原則,以顯示自己處處都有獨到之見。好在阿城先生有足夠的自知之明,心靈也不缺乏自檢機制,他“得到了報應”,我們也不妨一笑置之。雖然我記得,關于是否應該向乞丐施舍,阿城先生也曾經發(fā)表過個人見解,表達的口氣也一如上文,充滿了可怕的原則性。
加西亞·馬爾克斯也是個擁有眾多私人愛好的第三世界作家,他的臭講究之多(見《蕃石榴飄香》)讓人嘆為觀止,包括不能穿襪子上床,房間里必須有黃色玫瑰花,而且該黃色還有講究,最好是“下午三點鐘從牙買加眺望到的加勒比海的那種黃色”。一只鴨子想要得到大作家的喜愛,也必須滿足一個條件,它的羽毛應該是“桔黃色的”。不過,加西亞·馬爾克斯并沒有把上述講究作為原則來闡述,他是在“迷信、怪癖、愛好”的題目下談論它們的,這讓人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