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真沒有什么好說的。”
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占才強和高漢明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說著幾乎同樣的話,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默契。
同樣的默契出現(xiàn)在三年前。
2002年10月,占才強、高漢明兩人一前一后辭去令人羨慕的高薪記者工作,喬裝打扮混入乞丐堆兒,整整過了
40多天的乞丐生活。
幾個月后,兩人合著的《臥底當代丐幫》一書面世,一時間洛陽紙貴,占才強和高漢明也因此名聲大噪。但隨后兩人迅速從公眾的視野中消失了。
“臥底記者”今何在?
在時隔2年多以后,尋找占才強和高漢明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2005年6月13日,本報記者在幾經(jīng)周折后終于和他們?nèi)〉昧寺?lián)系。
面對三年前的那段特殊經(jīng)歷,兩人似乎都不愿意多談。
如今,占才強在湖北一家出版實業(yè)集團身居要職,是集團計劃投資的兩份報紙的籌備組負責人。而高漢明也在武漢的地產(chǎn)新聞界闖出了名堂,另外他還和朋友在網(wǎng)上經(jīng)營著一個“中國特稿論壇”,甚至兼職做起了全國首個“特稿經(jīng)紀人”。每天,上百篇稿件發(fā)到他的手中,他根據(jù)各媒體的需要,將稿件一一發(fā)到編輯的郵箱,有的稿件也會一稿多投,讓作者獲得更大的利潤。據(jù)高漢明介紹,稿件發(fā)表后,稿費直接寄到他的手中,再由他寄給作者。高漢明笑稱,他像明星的經(jīng)紀人一樣,從作者的稿酬中抽取10%的傭金。
6月的武漢,天氣已經(jīng)開始變得炎熱。占才強和高漢明在城市中為著各自的事業(yè)奔波忙碌,在偶有停憩的片刻,那些記憶的碎片仍然會像老電影一樣從他們的腦海中掠過。
棄高薪做乞丐
占才強做臥底乞丐是在2002年的10月下旬,但實際上他的這種想法已經(jīng)醞釀了近四年之久了。四年之前,占才強在一次采訪中與17歲的小乞丐曹月旺相識。占才強回憶說:“這小孩是河南唐河的,他很早就出來了。1998年認識他的時候,他好像到武漢來已經(jīng)有8年了。”
隨著與曹月旺的接觸日益深入,占才強覺得在乞丐的世界里,一定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為了深入了解這個特殊人群真實的一面,他決定辭職作乞丐。
今天再說起當年那個決定,占才強的語氣很平靜,看不出一點激動的影子。“2002年10月6日,陶醉在這年國慶節(jié)7天長假里的人們正紛紛從各地的旅游景點盡興而歸,我坐在楚天都市報社靜靜的編輯部里靜靜地寫下了一份辭職報告,向與我相伴了5年的記者工作做靜靜的道別。這是一份我熱愛的工作,但那里每天快餐式的采編事務(wù)使我無法分身,無法抽出時間來從事我計劃中想要做的一切。我想如小曹那般去流浪,不光作為一個局外人,帶著記者的身份去靠近他們,觀察他們,更想脫去一切社會身份,把自己變成流浪者甚至乞丐,去體驗、感受屬于他們的真實的內(nèi)心和世界!
占才強至今清楚地記得,2002年10月23日,一個有著陽光的午后,從記者變成自由人的他來到武漢中南商業(yè)大樓前的人流中!拔业牧骼司褪菑倪@一天開始的。”
當乞丐后,占才強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給自己找一身“行頭”。在曹月旺的帶領(lǐng)下,他在一個露天舊衣市場花15元錢買了一件茄克和一條長褲。
占才強的流浪生活正式開始了。
幾天以后,在《人才信息周刊》當記者的高漢明在街頭遇見了已經(jīng)成為一個乞丐的占才強?吹竭@位曾共同醞釀要一起臥底當乞丐的同行已經(jīng)付諸行動,他也下決心加入占才強的行列。高漢明回憶說:“2002年國慶節(jié)剛過,占才強就告訴我說他已經(jīng)辭去記者工作了,當時我還在上班。我聽了一愣,說你真的辭了,他說是的,于是我說你一萬塊錢的工作都能夠辭,我一千多塊錢的工作有什么不能辭的。隨后我也辭職了。”
2002年10月29日,高漢明也向所在的報社遞交了一份辭職報告,開始全身心地投入到對乞丐世界的探訪中來。
高漢明和占才強約定兵分兩路,在偌大武漢的不同城區(qū)尋找不同類別的乞丐個人或群體。
他們由此進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乞丐世界!”緢笥浾 孫 磊
丐幫老大嫖妓
漢口航空路是占才強和曹月旺流浪行乞最初的“根據(jù)地”。白天,小曹就在這一帶撿垃圾、討飯吃。占才強則四處游走,尋訪流居在這一帶的流浪漢和乞丐們。幾天后,占才強就和這個地盤的老大“猴子”混得很熟了。
2002年10月28日的晚上,10點鐘還不到,“猴子”滿嘴酒氣地從外面回來,吩咐幾個乞丐把“床鋪”安頓好,早點睡覺,他出去辦點事。他邊說邊從行李袋里摳出一件黑色風衣披上。那風衣雖然有些破舊,卻是“猴子”惟一一件“上檔次”的衣服。一個乞丐見他這身打扮,便滿臉堆笑地問:“老大,今晚是不是又要開葷了?”
“猴子”倒也坦率:“是!你小子,這個月還沒請我呢!”
占才強一聽覺得有戲,忙請求說:“老大,能不能帶我一起,長長見識?”
“想去就去吧,只是到時候別給我添亂!”“猴子”答應(yīng)得爽快。
“猴子”要去的那個地方,白天晚上都有拉皮條的婦女在那一帶活動!昂镒印闭f他基本上一兩個星期都會出去吃一次“葷”。在那里“做生意”的主要是外地來的農(nóng)村婦女,以30多歲的“嫂子”居多,她們的目標也主要是外地來的民工和像他這樣的流浪漢,因此價格開得都不高,有時甚至幾塊錢都可以成交一次。
一路上“猴子”侃侃而談,說話間不知不覺已走到目的地。上了人行天橋,占才強和“猴子”來到天橋南側(cè)的一條人行道上。路燈下,行人三五成群地來來往往,人流中,果然有幾個如“猴子”所說鄉(xiāng)下婦女模樣、抹著口紅胭脂的女人在那里鬼鬼祟祟地游蕩,眼睛瞄著過往的行人,不時找人上去搭話,似乎在尋找著獵物。
“猴子”偷偷告訴占才強,那些就是拉皮條的。她們有的只負責拉客,把“客人”帶到附近租住的房子里,有另外的“小姐”陪“客人”,她們只收取中間費,但也有自己拉客自己“做買賣”的,一般是那些涂脂抹粉還有幾分姿色的。
“猴子”畢竟是經(jīng)驗老到,他囑咐占才強站在路邊電線桿下不要動,果然,一會兒的工夫,一位約摸40歲左右的婦女走上前來搭話:“兩位先生,要不要瀟灑一下?”
“猴子”接上那女人的話茬兒:“嘛樣個瀟灑法?”那女人一聽,就知道來了“生意”,忙不迭地進一步介紹:“給你們兩個一人找一個漂亮的,小姐、嫂子都有,包你們滿意!”占才強表示主顧只有“猴子”一個,那女人便拉著“猴子”在一旁談起了價,最后商定了價錢,其中1/3是付給她的介紹費。
只幾分鐘的時間,一樁肉體買賣就這樣快捷地成交了。占才強本來還想跟隨“猴子”和那女人一同去“做生意”的地方,那女人卻把他攔住了,說只能帶“猴子”去。占才強只好目送著“猴子”被那女人帶進附近一條狹長的民居小巷……
殘疾乞丐討錢的秘聞
在乞丐這個圈子里流行著一句話:要想多討錢,手腳不能全;手殘腳也殘,露著才來錢。一個叫宮輝的少年乞丐是這句話的真實寫照。在武勝路口的十字街頭,他裸露著一雙長長細細變了形的下肢,蹲坐在那里向路人要錢。
占才強很快和他混熟了。
宮輝是安徽人,今年19歲。在老家還有爸爸媽媽、哥哥妹妹。據(jù)他講,他6歲那年因患小兒麻痹癥使雙腿萎縮殘疾。很多關(guān)于殘疾乞丐討錢的內(nèi)幕,就是從宮輝那里聽到的。宮輝說,在這類乞丐中,有80%是真的,的的確確像宮輝那樣,是沒有辦法才出來討要。但也有大約20%的殘疾乞丐,要么是偽裝的,要么是受人指使被人利用,并不是真的為自己的生計而討錢。隨著后來的深入探查,占才強發(fā)現(xiàn)這個群體的背后竟然真的如宮輝所言,隱藏著天大的秘密。
2002年11月中旬的一天,寒風瑟瑟。占才強在武昌的武商亞貿(mào)廣場前遇到一個十一二歲的殘疾乞兒。他是那種重度殘疾的小男孩,下肢完全癱瘓,一條腿放在身前,另一條腿彎曲到身后,被一根繩子高高吊起。他的行走全靠臀部和兩只手,支撐著地一點點往前挪動。
占才強在暗地里跟蹤了這個孩子一天,驚異地發(fā)現(xiàn),晚上8點多鐘的時候,竟有一個年約40多歲的男人來接他。在亞貿(mào)廣場前的人行天橋下面,這個男子將他身后的繩子慢慢解開,釋放那只吊起的腿,替他穿好褲子,然后將其抱起,匆匆地朝附近丁字橋的鄧家灣一路走去。
第二天下午,占才強穿得衣衫襤褸,拎著一個破蛇皮袋來到亞貿(mào)廣場前,裝作是撿垃圾的。小男孩依然在那里,占才強有意靠近與他攀談。小男孩對他并無敵意,且很健談。他告訴占才強他叫吳杰,今年12歲,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癥,落得下身癱瘓。其實,以前他的腿從不放在身后,背在身后吊起是他一個叔叔的主意,目的是為了引發(fā)人們的憐憫之情,增加乞討的收入。
吳杰說,去年他的一個叔叔帶他到北京去乞討,開始腿沒吊在身后,每天的“生意”很一般,叔叔說把腿吊起來試一試,沒想“生意”好多了。于是吊腿乞討成為一種固定的模式。
吳杰說,吊腿最開始很疼,他很不愿意那樣做。但叔叔說,疼一段時間就好了,而且還威脅他說,如果不聽叔叔的話,就帶他回家。可回家哪有北京好玩,所以他只好忍著疼痛了。不過現(xiàn)在他早就習慣了。
后來,占才強又認識了吳杰的爸爸吳乃現(xiàn),從他口中,更是聽到驚人的秘聞。
吳乃現(xiàn)說,他到武漢來了一年多,據(jù)他所知,武昌、漢口像吳杰這樣的殘疾乞兒有十幾個,他們不是被人拐來的,而是租來的。吳乃現(xiàn)進一步解釋說:“這些小孩大多數(shù)是安徽、河南農(nóng)村的,有人專門找這樣的殘疾兒,找到后就跟他們父母提出來租用,以每天給孩子父母10塊錢的條件,帶小孩到城市里來討錢。那樣的孩子養(yǎng)在家里面也是累贅,交給別人后每月還能掙300塊錢,所以家里大人也愿意!
“租孩子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占才強刨根問底。
“也都是從鄉(xiāng)下到城里來的農(nóng)村人,有的還在城里討過飯,他們發(fā)現(xiàn)殘疾小孩討錢多,于是就想辦法弄一批來養(yǎng)著,F(xiàn)在不光武漢,很多城市都有這樣的人。他們自己不做事,專門領(lǐng)養(yǎng)三四個小孩,在城里租一間房,晚上讓孩子在一起睡,白天就讓他們到大街上去要,要的錢全部都得上交。他們按月給孩子家里寄一部分錢,其他的錢就全部歸自己了。說來這些孩子才真是可憐,不僅自己落不到一分錢,而且不管多熱多冷的天都得出去要,不要的話就得挨打,受欺負!”
“磕頭幫”內(nèi)幕
2002年11月2日,晚上8時多。
高漢明在武漢市最繁華的江漢路一帶轉(zhuǎn)悠。佳麗廣場旁的一個高頻率磕頭的乞丐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個30多歲的中年男子,胖臉,穿的衣裳很舊,但比較干凈。他雙膝跪在一個墊子上,兩手拄地,頭不停地向下大幅度擺動磕頭,頻率很快,幾乎一秒鐘一個。由于頭部甩動的頻率太高,脖頸處可看到有青筋暴起,整個臉部也因充血而泛出紅光。這種拼命磕頭、帶自虐傾向的架勢看起來讓人覺得可憐,而且有些殘忍。
引人注目的還有躺在他身旁的一個約摸六七歲的男孩。孩子縮在一床鋪開的被子上,穿著厚衣裳,一副睡著了的樣子,看臉色并不是很好,幾分鐘便會發(fā)出一次咳嗽的聲音。高漢明仔細聽了一下,孩子的咳嗽不像是一種病理性的,很像是故意裝出來的。這讓他產(chǎn)生了幾分懷疑。
磕頭男子的面前,放著一個瓷碗?雌饋砜念^乞討的效果不錯,過路的大人和小孩不停地丟錢到那個瓷碗里,有丟1元、2元的,甚至還有人丟5元、10元的。高漢明站在那里半個多小時,那個瓷碗就快被紙幣和硬幣盛滿了,少說也有四五十元的收入。
磕頭男子停下節(jié)奏,欠身將錢裝進胸前的荷包里,然后又繼續(xù)開始了他的高頻率磕頭。他磕頭非常專注,眼睛毫不斜視,心無旁騖的樣子。其高頻率、大幅度的動作與躺著的小孩子一動一靜形成輝映,一個是拼了命地折磨自己,一個是年幼有病在身,兩人都頗令人生憐,也許正是這種雙重效果換取了人們更多的同情。
高漢明覺得這其中一定大有文章,經(jīng)過多次接觸后,他終于從這個男人口中了解到“磕頭幫”的內(nèi)幕。
中年男子說,武漢市幾乎所有磕頭的乞丐其實都是他們一伙的,都來自安徽淮北,最鼎盛時曾有三四十人,白天分頭“工作”,夜晚就都回到固定的居住地。
為了不暴露身份,他們“磕頭幫”內(nèi)部約定,凡有人打聽他們是哪里的,就都統(tǒng)一口徑說是河南的。他們還分工協(xié)作,將武漢人流集中的地區(qū)分成片,每個片劃給不同的人,以免內(nèi)部產(chǎn)生“沖突”。
談起收入,胖中年男子也不掩飾,說每個人、每天的“收入”都不等,好的話一天可以搞幾百元錢,差的話只能搞幾十元錢。這一“行”,相對于其他的乞討形式而言,他承認是屬于“高收入”的一類。
“但我們也很辛苦,每天磕完頭后,脖子都快要斷了!敝心昴凶涌嘈χf。
臥底之后回歸平靜
結(jié)束那段臥底的生活以后,占才強和高漢明都在家里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此后,兩個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又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
“臥底丐幫只是我們?nèi)松械囊欢谓?jīng)歷,它讓我們變得更加成熟!边@是高漢明對自己臥底經(jīng)歷的一個表述。
而在回憶這段臥底經(jīng)歷時,占才強則頗有感慨地說:“這種經(jīng)歷讓我受益無窮。我接觸到了一個人生存的底限,我的生活彈性空間可以變得很大。說白點,即便以后我郁郁不得志或一無所有或遭受在別人眼里算是毀滅性的打擊,我一樣會堅韌地生活下去。我會想起那些乞丐朋友,想想他們,我沒有理由不滿足自己的狀態(tài),不好好地活下去。在日常生活中,他們也會讓我懂得珍惜自己的平常生活,讓我知足,更多地品嘗到生活的樂趣。”
三年的時間也讓占才強和高漢明更加清晰也更加理性地看待自己的臥底行為,占才強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說:“首先我不會后悔在我有生之年,在精力、感情充沛的那個時候,去做了那么一件事。永遠不會后悔。其次,站在現(xiàn)在的角度去審視那件事,我認為當時不夠理性,思考得還很不夠,行動也不充分。如果現(xiàn)在讓我做,我可能會采用不一樣的方法,我要考慮這件事情的價值和意義,必須要對這個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造成盡可能大和盡可能多的改觀!
責任編輯:屠筱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