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聶鑫森
賈寶玉午覺于秦可卿的臥室,在一種性意味極濃的氛圍中,“惚惚地睡去”,夢游了一回“太虛幻境”,這便成了書中一個十分關(guān)鍵的回目: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
那位向?qū)频娜宋铩孟勺樱I(lǐng)寶玉在歷經(jīng)種種情境后,“送寶玉至一香閨繡閣之中”,里面有一個鮮艷
嫵媚的女子,似像寶釵;另帶有一種風(fēng)流裊娜,又如黛玉。接著,警幻仙子與寶玉,進行了一段頗為驚世駭俗的談話,此中凸出一個詞:“意淫”,說盡了日后寶玉生活形態(tài)的內(nèi)蘊。
……忽警幻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fēng)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fù)戀其情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寶玉聽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于讀書,家父母每垂訓(xùn)飭,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jì)尚小,不知‘淫’字為何物!本玫溃骸胺且。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cè)菝,喜歌舞,調(diào)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第5回)
這“意淫”究竟為何物?它包含著哪些內(nèi)容?與“淫濫”的區(qū)別在哪里?因?qū)氂裆钪O“意淫”之法,竟成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淫”的含義,一般有五種,即:過多,過盛,故有“淫雨”之說;邪惡,比如“淫威”;過于沉溺某一個情境或事件;惑亂,“富貴不能淫”,即是一例;浸漫,又稱之為“浸淫”,為“積漸而擴及;漸進”之意。
“意”者,指思想、意識(包括下意識)、情感、感覺。
警幻所說的“意淫”,是這樣界定的:“如爾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對嬌美嫵媚的女性,尊重、愛戀、痛惜,把她們視為知己,與她們心心相印,肝膽相照,“雖悅其色,復(fù)戀其情”,而且施情不吝,癡而不返,這“淫”字作“沉溺”解,作“過多、過盛”解,作“惑亂”解。同時“意淫”,又內(nèi)含一種主動性,即全方位地讓自己的思想、意識、情感、感覺積極地深入地向女性世界浸漫,去領(lǐng)悟此中的種種“柔情私意”。
“意淫”又不同于西方所稱的“拍拉圖式精神戀愛”,決不諱言“好色不淫”,“情而不淫”。孤立地強調(diào)性靈,那是一種虛偽,一種矯飾。強調(diào)精神與肉體的和諧結(jié)合,在情相契合的前提下,領(lǐng)取一份“巫山之會,云雨之歡”。
“淫濫”,則是單純地“悅?cè)菝,喜歌舞,調(diào)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只注重肉體官能刺激,無愛可言,無情可倚,將女性作為玩弄和泄欲的對象。賈府中的賈赦、賈珍、賈璉、賈蓉、賈芹……皆屬此類;女性中的多姑娘、鮑二媳婦、夏金桂……亦不逃此列。
在夢游“太虛幻境”之前,賈寶玉自覺不自覺地在“意淫”上下工夫,但“況且年紀(jì)尚小,不知‘淫’字為何物”,這里指的是還不懂性關(guān)系的實質(zhì)內(nèi)容,所以警幻“說畢便秘授以云雨之事”,讓寶玉得到性啟蒙,方才有了與襲人的“初試云雨情”,使精神與肉體得到一種統(tǒng)一,成為“古今天下第一淫人”。
賈寶玉的“意淫”,到底包括哪些方面呢?
第一,對嬌美女性的高度贊譽與尊重,對男子(包括自身在內(nèi))的極端鄙薄和貶低。
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第2回)!霸瓉硖焐藶槿f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第20回)。
因此,他贊美她們的天生麗質(zhì),溫柔潔凈,不染塵俗,他同情她們的坎坷遭遇,不惜一切來保護她們,幫助她們,以能為她們盡綿薄之力自豪。晴雯因受誣,被王夫人逐出賈府,病憤交加,寶玉悄悄溜去看望和撫慰,為晴雯洗杯倒茶。當(dāng)鳳姐潑醋,把對賈璉與鮑二媳婦私通的一腔怒火發(fā)在平兒身上,打了平兒幾下,寶玉因平日不能為平兒“盡心”而引為恨事,乘此機會,令襲人開了箱子,拿出兩件衣裳給平兒換上,又取來茉莉粉,給平兒撲在面上,再將盆內(nèi)開的一支并蒂秋蕙剪下來,替平兒插在鬢上。他同情被賣給薛蟠的香菱,讓襲人
送裙子去,換下她身上污濕了的裙子……這一類事情,在書中多次寫到。
第二,他對這些嬌美的女性,因情致癡,弄得瘋瘋傻傻,每一次投入都是認(rèn)真的,決沒有半點玩弄的意思。平生的第一知己自然是林黛玉,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愛情,矢志不渝。此外,對于寶釵、湘云、襲人、晴雯、金釧兒、平兒……也曾生過許多戀情,只是沒有像對黛玉那樣露骨地表示出來,“好色即淫,情而更淫”,便是此中堂奧。
第三,寶玉用整個身心去感悟女性世界的種種妙旨,由“悅其色”,而致“戀其情”。
所謂“色”者,即女性的容貌、衣飾、言談、舉止、氣息,以及觸碰肌膚的各部位,通過眼、鼻、耳、舌、手和身體,去感受、體察、品嘗和覺悟。
試舉幾段文字為例:
襲人道:“再不可毀僧謗道,調(diào)脂弄粉。還有更要緊的一件,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第19回)
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里,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睂氂竦溃骸拔乙餐嶂!摈煊竦溃骸澳憔屯嶂。”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黛玉道:“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睂氂癯鲋镣忾g,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哪個臟婆子的!摈煊衤犃恕瓕⒆约赫淼耐婆c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躺下。
寶玉……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fā)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籠著何物。(第19回)
晴雯搖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fā)你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作什么呢。我們也不好進去的。后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上的水淹著床腳,連席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幾天。”(第31回)
晴雯聽了,笑道:“既這么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睂氂衤犃,便笑著遞與他。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嗤嗤又聽幾聲。寶玉在旁笑道說:“響的好,再撕響些。”(第31回)
……寶玉忙上前笑說:“兩個大的欺負(fù)一個小的,等我助力。”說著,也上床來膈肢晴雯。晴雯觸癢,笑的忙丟下雄奴,和寶玉對抓……(第70回)
……湘云洗了面,翠縷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著,我趁勢洗了就完了,省得過去費事!薄挥X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邊送,因又怕史湘云說……(第21回)
寶玉……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兒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lǐng)子。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第24回)
這便是寶玉的“意淫”。
他對女性的極端膜拜和欣賞,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平等的觀照與接受,具有主動性,同時,又產(chǎn)生雙方互應(yīng)的形態(tài)。他要黛玉的枕頭,黛玉又嬌又嗔地給他,兩人躺著面對面地說話,互為欣賞;他請“好妹妹”湘云給他梳頭,湘云樂于擔(dān)承;他要看“寶姐姐”“雪白的胳膊”上的“香串子”,寶釵便“褪”下來給他看,只是暗想: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姑娘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
就寶玉自身而言,“意淫”是一種境界,就大觀園眾多姊妹的冰清玉潔來說,又造成了寶玉“意淫”的氛圍,二者缺一不可。正是因為真正的愛情一朝失卻,一個個嬌美女性的相繼遠離和亡故,寶玉的“意淫”失去了整體氛圍,失去了對象,由此而痛感人事的無常、生活的寡淡、人生的脆弱,毅然出家。此時的寶玉不過十九歲!
選自《〈紅樓夢〉性愛解碼》,聶鑫森著,中國盲文出版社
責(zé)任編輯 原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