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南方周末的記者依舊走南闖北,找尋真相,記錄時代。一年,是一個美麗的斷點。一年結(jié)束,行者總要整理行囊,收拾裝束。于是,最辛酸的,最驚心的,攤開在眼前,一發(fā)而難收……
□ 本報駐京記者 劉鑒強
12月18日傍晚,我在采訪時被誤會成“間諜”,被4位朝鮮人民軍戰(zhàn)士扣押了好幾個小時。
這一天,我與30多名中國賭客,從吉林延邊圈河口岸進入朝鮮羅先市,入住朝鮮東北海岸的“英皇娛樂酒店”。這家酒店是香港人開的大賭場,來賭博的全是中國人。他們的財富,通過這一個賭場,每年成億計地流出境外。
我的任務(wù)是暗訪賭場,寫一篇有關(guān)中國邊境賭場的報道。我想帶相機進入賭場,但被保安查出,只好走出酒店,想趁光線尚可,拍幾張英皇酒店的外景。
有4位軍人經(jīng)過這里,很不幸,我有一張照片拍到了他們遠遠的背影。
“。 钡匾宦暣蠼,嚇了我一跳。抬頭一看,4位戰(zhàn)士對我怒目而向。他們沖了過來,領(lǐng)頭一人劈手將我相機奪去,一邊厲聲呵斥,一邊做手勢令我將照片回放給他看。他們大叫著,但我一句都聽不懂。
很快,他們分作兩組,兩個戰(zhàn)士拿著我的相機,押著我,向英皇酒店的右側(cè)走去,F(xiàn)在是朝鮮時間下午5點,天漸漸黑了,我的心也漸漸沉了下來,他們要將我?guī)У侥睦铮?
走著走著,后面的戰(zhàn)士用中國話大叫一聲:“站!”
這是事發(fā)后我聽到的第一句中國話,我一震,站住。他對我滿不在乎地一揚下巴,示意繼續(xù)走。
我明白了,原來他只想練習(xí)一下他的中文?赡芩粫@一句。
他們將我?guī)У揭粋軍營外,拿相機者進門匯報,另一個在門外盯著我。
大約20分鐘后,他抵不住寒風(fēng),走進軍營,留下軍營門口持槍的哨兵看住我。
天完全黑了,北風(fēng)夾著雪花,呼呼地吹在身上,寒冷、饑餓和胃痛,一起襲擊我。但恐懼才是最要命的——他們將如何處理我?我的報社和家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甚至賭場里的中國人,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他們?nèi)绻我馓幹梦,誰能來救我?
朝鮮不允許外國人帶手機進關(guān),因此,我的手機寄存在吉林延邊,我用什么辦法通知報社和家人?
大約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我凍得不停走著圈子取暖,稍微走遠一點,就被持槍崗哨阻擋。突然,軍營里響起了雄壯的歌聲,是合唱,句子短促有力,不知唱的是什么。幾分鐘后,夜重歸平靜,只聽見北風(fēng)的呼嘯,和幾十米外海浪拍擊海岸的聲音。
我越來越恐懼。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跑!
但我立即否定了這一瘋狂的念頭。那哨兵手里拿的是槍,而不是燒火棍,擊斃我可能會是他的分內(nèi)之事。
我冷得打著哆嗦,盯著黑暗中的軍營,希望他們盡快出來與我理論。但一直無人理我,只有哨兵和他的黑影子站在那里。
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只知道慘白的月亮由天空左側(cè),越過頭頂上的大樹枝椏,慢慢移向了天空右邊。一輛越野車亮著燈,“忽”地停在我的身前,下來一位中國人,是英皇的保安金先生。謝天謝地,軍方通知了賭場,讓他來處理此事,他是延邊的朝鮮族人,會說朝鮮話。
金先生讓我知道,如果我真的逃跑,將是多么愚蠢的事……
到我被扣押4個小時的時候,軍營里出來一個上尉,說:“上級還沒來指示,這位中國人可以先回酒店睡覺,明天再隨我們?nèi)ド霞墮C關(guān)。但相機現(xiàn)在不能還給他!
金先生說:“本來是小事一樁,你們真是多此一舉。”
這位被此事折磨了一晚上的上尉嘆口氣,說:“怎么辦呢?我看了照片,實在沒什么大不了的,但事情到了這一步,只有這么辦了!
不過,今晚我可以回到酒店睡覺,而不必在軍營外凍上一夜,也是無比幸福的事;氐骄频辏蚁劝阉械牟稍L筆記撕碎,丟進抽水馬桶,免得被別人識出記者身份。
第二天早上,我租了一輛車,到軍營拉上一位戰(zhàn)士,冒雪趕往10多公里外的羅津市。那位小戰(zhàn)士懷里揣著一個方方正正的黑革小包,里面,就是我那心愛的奧林巴斯數(shù)碼相機。
車子開到營部,那位戰(zhàn)士走進軍營,將我們留在外面。雪越下越大,天地一片白。我們旁邊就是一排排低矮的民房,門窗很小。
翻譯說:“也許他們沒見過數(shù)碼相機,不知道如何處理。如果再上報到師部,麻煩就大了。”
我說:“希望不要再報到平壤。”
近3個小時之后,一位戴值勤紅袖箍的士兵過來,說:“我們無法處理,已將相機送到師部,你們到那里吧。”
師部!事情果然升級。
我們只好趕往師部,但師部人民軍崗哨卻對我說:“沒有這回事!”
我那可憐的相機,幾番倒手,從士兵,到上尉,到營部,再到師部,最后居然人間蒸發(fā)!
現(xiàn)在,別說是一部4000元的相機,就是再貴10倍,我也不敢再在軍營門外耗下去。
12月19日下午,當我終于從圈河口岸回到中國時,長舒一口氣。
責(zé)任編輯 原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