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本報特派記者 姜英爽
6月17日上午,在母校宿舍內(nèi)殘忍殺害4名同學的云南大學學生馬加爵被執(zhí)行死刑。據(jù)稱,臨刑前,22歲的馬加爵表情平靜。在死刑執(zhí)行的兩天前,馬加爵的辯護律師趙耀向本報記者描述了他眼中的馬加爵和馬加爵案件。趙耀律師說:
“馬加爵,實際上,非常冷漠,非常
冷漠。冷漠得可怕。
我問他,你有沒有什么話要對你的家人說?他說,沒有。
他的殺人動機,始終找不到合理的解釋。”
勸馬加爵寫東西留給世人
我勸他給青少年留下點東西,給社會以警醒
記者(以下簡稱記):趙律師,您最后一次見到馬加爵是什么時候?
趙耀(以下簡稱趙):4月30號,一審開庭之后。
記:有報道說馬加爵在一審宣判的時候,曾經(jīng)表示過要見律師。
趙:對,就是那一次,我去征詢他關于是否上訴的意見。從我主觀愿望來說,就這個案件,我是覺得還有一些問題,一些疑點,想通過二審這樣一個機會,再通過一次公開的開庭審理,尋求一個至少在法律程序上的公正吧。
記:當你聽到他放棄上訴的時候,你應該感到非常遺憾吧?
趙:非常遺憾。確實非常遺憾。
記:你當時怎么勸他呢?
趙:從律師的角度來講,我不能告訴他,你上訴就有多大的希望,首先這樣是違背我們的職業(yè)道德的,同時,我也不能說你必須要上訴。我是從這個角度來勸說他的,我說,馬加爵,盡管你有求死的欲望,但是你在你短暫的一生中,你是否考慮過,你能夠給社會留下點什么東西?留下些什么有益的東西?
記:你指的這個有益的東西是什么呢?
趙:我特別強調(diào)的一點是,你如果能夠好好反思一下,能在二審階段多在這個世上存留一段時間,讓社會多關注一段時間,讓人們多討論一段時間,對社會的警示作用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記:這種類似的悲劇可能會少發(fā)生一些。
趙:對,馬加爵這樣的悲劇的發(fā)生,是不是告誡我們的教育,我們的社會還存在一些薄弱的地方需要更好的改進?我也跟他講,如果你有時間,你可以把你想說的話,你所想到的東西,形成文字記錄下來,即使你最后面對的還是死刑,但是你至少給社會,給你差不多年齡的青少年留下點什么。
記:最后一段勸說是否超出了律師的職責范圍了呢?
趙:沒有。從律師的角度來講,我不能預測案件審理的結(jié)果,也不能暗示他結(jié)果會是什么樣的,我覺得從人生,從做人的道路來講,哪怕是一個犯了罪的人,他同樣是有思想的,有意識的。即使對一個要被執(zhí)行死刑的人,對他進行感化、教育仍然是社會的責任,也是我們律師的責任。
為何申請二次精神鑒定
這個案子中還有很多疑問沒有得到解釋,所以我們要求重新鑒定
記:在這個案件過程中,你們申請對馬加爵進行精神鑒定,當鑒定結(jié)論下來說馬加爵沒有精神問題后,你們申請第二次精神鑒定,為什么呢?
趙:這個案子中一系列的疑點,比如動機,包括馬加爵落網(wǎng)之后,面對司法審判沒有任何求生欲望的這一系列反常現(xiàn)象,我們感覺到他的精神狀態(tài)可能會存在一些問題,但是鑒定結(jié)果沒有使這些疑問得到合理的解釋,所以我們要求重新鑒定。
就這個案件來講,如果兩次或是三次鑒定結(jié)果都是一致的,馬加爵沒有精神問題,我們每個人都尊重這個事實,然后再進行最后審判,這樣可能更好一些,我想這個鑒定的過程本身,就體現(xiàn)了我們法律的公正和公平性。很遺憾法院當庭駁回了我們的請求。我們就跟馬加爵做了一些工作,希望他提起上訴,有機會再做一次鑒定,但是他拒絕了。
記:如果這個案子馬加爵提出上訴,啟動了二審程序,他再次做精神鑒定的可能性有多大?
趙:超過百分之六十。這個鑒定結(jié)果可能是精神的確有問題,也可能的確沒有精神病,但不管怎么樣,我作為律師,追求的不一定是判決的最后結(jié)果,但從法律的角度來講,法律得到了非常完美的貫徹。對這樣一個影響重大的案件來講,它的社會意義是非常重大的。
馬加爵冷漠得可怕
在三次會見中,他從來沒有問過父母現(xiàn)在情況怎樣
記:你覺得馬加爵信任你嗎?
趙:應該說,他信任的人當中,包括我們。我前前后后接觸了他三次:第一次是在我們查閱了卷宗以后,就一些不太清楚的問題,對他做了一些詢問,第二次見他是做一些庭審前的準備,第三次就是判決之后關于上訴與否的那次會面。
記:他給你的感覺是什么?
趙:馬加爵一系列的表現(xiàn)是不太正常的。我跟他接觸下來,最大的感觸,這個話我一直不敢對他父母講,馬加爵,實際上,非常冷漠,非常冷漠。冷漠得可怕。
記:這個感覺是怎么來的?
趙:舉個例子說,我問他,你有沒有什么話要對你的家人說?他說,沒有。在我們?nèi)螘娭,我每次都這么問他,但是他沒有一次問過我們,他父母身體怎么樣,情緒怎么樣這樣的話題。一句都沒有。我作為律師辦案十幾年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情況。
記:你覺得他喪失了人之常情。
趙:對,連基本的人情、親情(也喪失了)。他這個反常到底有沒有醫(yī)學的根據(jù),這是精神病態(tài)呢還是心理病態(tài)?這是一直很讓我困惑的地方。
記:你告訴他,希望他上訴的時候,他怎么回答你?
趙:他一貫的表現(xiàn),冷漠。他說,我不上訴,這個事情,了結(jié)得越快越好。他不但沒有求生欲望,反而是求死欲望。我不明白他為什么不上訴,起碼他懂得律師在法律上是為他提供幫助的;而從親情角度上來講,在一審宣判那天,他姐姐在法庭上喊叫,希望他去上訴,至少,也該對他有所觸動吧?
記:記得當時媒體報道,他主動表示要宣判后見律師。他為什么要見你呢?
趙:是啊,宣判前那次見面,他自己說,希望判決之后,能夠再次見到我們,有些話他想跟我們再聊一聊。后來那次見面我也問他,你原來不是說過有話要跟我們講一下嗎?可是他說,是嗎?我有這樣說過嗎?我不記得了。我說,你有沒有話要講呢,他說,沒有。
馬加爵不想世人了解他
他的殺人動機,始終找不到合理的解釋
記:有一篇報道說你在接到這個案子的時候,就有一種深深的困惑并想去尋求它的答案,現(xiàn)在你的代理伴隨著馬加爵的拒絕上訴而結(jié)束了,我想問你,你的這個困惑找到答案了嗎?
趙:沒有找到。也許這些困惑,由于他的不上訴,可能永遠都沒有答案。從接手這個案子,我的心情就是非常沉痛的,他所做出的事情觸目驚心,非常令人氣憤,如果他真的精神正常,他的確是死有余辜。我個人感覺,如果我們能夠更多地探求他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心理歷程,更多研究類似馬加爵犯罪的精神狀態(tài)問題,不管結(jié)果如何,這種探求本身就是非常有意義的。
記:馬加爵放棄了讓世人了解他的機會。
趙:他放棄了這個機會。馬加爵給這個世界留下了太多疑問。
記:比如說哪些呢?
趙:比如說他的殺人動機。我在會見他的時候,我反復問過他這個問題。但從馬加爵的回答中,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釋。他說,他認為邵瑞杰等四個人跟他關系都是不錯的。打牌時候他們說他作弊,說了也就說了,但是他們還說他“你為人太差,同學過生日都不請你”,還說“同學說他喜歡看三級片”。馬加爵對我說這些話令他非常失落。我說你失落歸失落,你可以打他幾下,作為情緒的宣泄,但為什么要采取這樣的一個極端的行動呢?他說,他自己認為的平衡被破壞了,他認為自己滿不錯的,在同學的印象里也是滿不錯,現(xiàn)在經(jīng)同學一說,是這樣一個反差,讓他心理崩潰了。我覺得這在心理學上是說不通的。這是我非常困惑的地方。
記:馬加爵的家人是不是曾經(jīng)寄希望于他上訴?
趙:對,馬加爵上訴期要滿的時候,當時正好是五一長假,他的家人多次跟我聯(lián)系,甚至自己寫了一份上訴狀,交到了法院。我對他們作了解釋,法律上啟動上訴的程序,只能有兩種,一種是被告人本人的上訴,第二種是經(jīng)過本人同意,由親屬或者辯護律師代他上訴。
記:但他始終沒有同意上訴。
趙:對,所以他父母的上訴書是無效的。開始他們對馬加爵不上訴很想不通,我跟他們說,他自己為什么放棄了上訴?我們要換一個角度想,除非馬加爵確實有精神病,如果你是被害人的家屬,你把孩子送到大學里讀書,可是他被大學同室的好友殺害了,你想想你會多難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對馬加爵如此,對其他人也是如此。后來他們也理解了。
他沒有懺悔
他給人的感覺就是,別人的存在跟他沒有任何關系
記:他家人給你留下的印象是什么?
趙:他的父親姐姐都是非常樸實的,他們身上反映了一些我們民族很傳統(tǒng)的東西,美德也有,但是也有很大的缺陷。
記:你覺得缺陷在哪?
趙:他們對子女的教育沒有正確的思路,他家庭屬于農(nóng)村中等偏貧困的情況,一個農(nóng)村家庭培養(yǎng)出一個大學生,是非常不容易的,他們的家庭地位也非常特殊。他說什么,家里就認為是什么,從來不區(qū)分他的要求是否合理。你觀察一下馬加爵的家庭環(huán)境,他一個哥哥兩個姐姐,他是最小的一個,他是家庭里最得寵的一個,學習也很好,他在家庭的地位,是他任何一個姐姐哥哥都沒有辦法比的。久而久之他這種心理優(yōu)越感形成了,這是非常危險的。
記:他在家庭中受到這樣的寵愛,那么在你跟馬加爵的接觸中,他有沒有感情流露的時候?比如說流淚,或者說起某些他留戀的事情?
趙:沒有。
記:他懺悔過嗎?
趙:沒有。如果他精神狀態(tài)真的沒有問題,那么我只能得出這樣唯一合理的結(jié)論:他是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是非常極端的一個人。我們的社會出現(xiàn)了這樣的事情,出現(xiàn)了這樣的青年,少年,我們是該反思一下我們的家庭教育、我們的學校教育。個人主義、極端主義在很多青少年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反映,馬加爵只不過是一個突出的例子。
記:你的這個判斷從何而來?
趙:就像剛才談到的,倫理之情,父子之情,至少他能通過律師對父母轉(zhuǎn)達一下他的關心。他給人的感覺就是,別人的存在跟他沒有任何關系,好像別人就是為他而存在的。別人是死是活他都漠不關心。
記:你把這些情況跟馬加爵的父母說起過嗎?
趙:我一直不敢跟他的父母談這個話題。我曾經(jīng)很隱諱地跟他父母說,其實馬加爵變化非常大,可能他已經(jīng)不是你們從小養(yǎng)大的那個心目中的孩子了。
記:他的父母呢,關不關心他?
趙:他的母親很少跟我接觸,但是他的父親,他的姐姐,一直都在問我,他在里面好不好?他父親對馬加爵關心到了什么程度?我給你講個細節(jié),天氣慢慢熱了,有蚊子了,他的父親問我,看守所里面熱不熱。坑袥]有蚊帳?他會不會被蚊子咬?而馬加爵,又是怎么回報他的父母的?
記:你聽到他父親這樣問的時候,是不是非常難過?
趙:非常難過?蓱z天下父母心啊。而馬加爵,你就是犯了滔天大罪,至少也應該對父母親人有一個問候吧?我跟馬加爵接觸這么長時間,卻絲毫沒有感覺到他對家人有絲毫的惦念和關懷。你想這個結(jié)論是什么?我得出的結(jié)論就是,在家庭中也好,在社會中也好,他都是一個極端以個人為中心的人。他絲毫不關心別人,哪怕是自己的親人,而且是這么關心他的親人。
馬案要體現(xiàn)法律公正
關于他的精神問題還有一些爭論,法律應該給這種爭論一個存在的空間或者說是一個機會
記:你覺得代理馬加爵一案的意義何在?
趙:坦白地說,這個案子非常棘手。一方面這個案件社會影響度太大了,社會關注度高,其二,馬加爵用殘忍的手段,連續(xù)三天殺害四名同學,引起社會公憤,這樣一起惡性案件,作為馬加爵的辯護律師,我們的辯護空間,是非常小的。
記:你們的辯護,更多地體現(xiàn)了什么呢?
趙:就這個案子來講,我一直的看法是,馬加爵判不判死刑并不重要,因為他畢竟手段殘忍地殺害了四個人,死刑幾乎是確鑿的,但是意義重大的是,在法律上,如何對他公正、公平地審判,體現(xiàn)法律的公正和公平性。
記:你覺得這個案子只經(jīng)過一次審理顯得倉促了些?
趙:不一定一個案子非要經(jīng)過二審、終審才能夠體現(xiàn)法律的公正和公平性。就馬加爵案來講,我覺得核心的是,馬加爵在作案時候的精神狀態(tài)問題,(馬案)在醫(yī)學界、在精神學界,并不是所有的意見和觀點都是統(tǒng)一的,至少來講,是存在爭論的。法律應該給這種爭論一個存在的空間或者說是一個機會。
趙耀,37歲,高級律師,云南照耀律師事務所主任。1987年畢業(yè)于西南政法大學法律系。現(xiàn)任中華全國律師協(xié)會理事、全國律協(xié)勞動與社會保障專業(yè)委員會委員、昆明市律師協(xié)會副會長、昆明仲裁委員會仲裁員。今年4月,他代理了馬加爵案件。
盡管外貌粗獷,一位心理醫(yī)生分析,馬加爵屬于“思維理性,內(nèi)心敏感”的那類人。
今年3月15日晚,馬加爵在海南三亞落網(wǎng)。
4月22日,馬加爵昆明受審。
昨天,馬加爵被執(zhí)行死刑。
責任編輯 原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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