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達列夫是俄羅斯著名作家。他的作品《岸》和《人生舞臺》等,在我國讀者中產(chǎn)生過深刻影響!栋倌酱笕恰肥撬挠忠涣ψ,也是對俄羅斯當(dāng)代歷史上的一個陰暗時期的社會狀況和最具悲劇性事件的實錄。1993年的“十月事件”在小說中占有重要地位,它對主人公的命運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也給讀者以沉重
的思索。 這是1993年10月里的一天———一群人被帶到了警車上,他們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奇怪的是他們竟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連身為記者的安德列在議會大樓白宮附近采訪時,也被扣留,隨即被帶到了警察局。在經(jīng)過廣場時,安德列看到一個身穿迷彩服頭戴面具的家伙,開槍把一個小男孩打得遍體鱗傷。眼前的一切,使安德列陷入深深的深思之中。
被警察帶到刑訊室的安德列,很快意識到,自己也許會被打死。因此,當(dāng)他的嘴唇和眉毛周圍都被打得出血之后,他開始尋找一條可以逃走的路。正在這時,一個陌生的警察走進來,先是告訴他這里無處可逃,卻又讓他去廁所洗臉。等安德列從廁所里走出來后,陌生警察的臉上露出和善的笑容,問他是否認識一個名叫安德列·謝爾蓋耶維奇的畫家。安德列回答說此人是他的外公。于是,陌生警察指給他一條逃生的路,讓他快跑。
深夜,安德列大約步行了兩個多小時到了莫斯科的城邊,至凌晨時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外公用熱烈的親吻迎接了他。自安德列失蹤之后,他的外公米杰多夫就一刻不停地尋找,F(xiàn)在,安德列終于回到了他身邊,這使他既高興又氣憤。安德列在浴室里洗澡的當(dāng)兒,老人就站在浴室的外面,大聲嚷著:我想問問上帝,為什么俄羅斯如此糟糕地失去理智?為什么統(tǒng)治她的是那些搞陰謀詭計的人?沒有民族尊嚴,惟利是圖……
聽著外公的話,安德列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愿望,他要去揭示那些厚顏無恥的齷齪勾當(dāng)。
安德列與塔尼婭一起坐在她的房間里。這個中學(xué)畢業(yè)生赤裸著兩條性感的雙腿,坐在電視機前的搖椅上,眨動著長睫毛的眼睛,談?wù)撝约簯?yīng)該找一份什么樣的工作。塔尼婭原打算展示新款服裝,還想進模特學(xué)校學(xué)習(xí),但最終都沒有變成現(xiàn)實。
這時,外面有人敲門,塔尼婭的母親走了進來。相互介紹之后,塔尼婭當(dāng)教授的母親,認真地看了安德列一眼,眼睛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
“年輕人,該吃飯了。我想,您還沒吃飯吧。”這分明是在下逐客令。
“我一點也不餓。謝謝您。我該走了。”安德列知趣地說。
塔尼婭失望地看著安德列,她想讓他留下來,這是真的。但安德列還是走出門去,融入在8月溫暖的傍晚。
他們已見過四次面,但他們之間還是那樣,好像他第一次看見她。
外出歸來的安德列看到自家的4個窗戶都是燈火通明。不用問,好客的外公又在家里招待客人。
一走出電梯,安德列就聽到了外公和風(fēng)景畫家瓦西里那爽朗的笑聲。
外公正在家里舉辦一個小型的畫展?腿藗円姲驳铝凶哌M家門,紛紛上前打招呼。爾后,又繼續(xù)著他們的高談闊論!皫缀醍(dāng)代所有的批評均是扼殺俄羅斯有才能的人的一種桎梏。不過,可以想象知識分子群里的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竟然對它叫好!
“那是一種胡言和無知的反響回聲!
“藝術(shù)將要消失,陀思妥耶夫斯基大致就是這樣預(yù)言的!
外公像熊一樣低沉的怒吼聲、粗魯?shù)慕辛R聲壓住了客人們的聲音:“不要亂說,他們感興趣的不是大把的神奇,而是迷戀歐洲最新的評論!
“其實,在這兒晃來晃去的一些暴發(fā)戶根本分不清風(fēng)景畫、先鋒派作品,有什么區(qū)別?伤麄兒绕鹁苼韰s很有能耐!
展出的畫作周圍,擺滿了小吃的桌子周圍擠滿了人。著名的畫商佩斯科夫用他那雙淡色的眼睛,冷冷地盯著一幅畫。
一位名叫懷特的“外國佬”,則把目光落在一幅叫《街壘》的畫上,久久沒有離開。
“懷特先生,我不明白,這畫里有什么東西讓你著迷?灰暗的街壘,被打死的人,還有血……”佩斯科夫彬彬有禮地問。
但“外國佬”并沒回答他的問題。
突然,外公用手抓住安德列問:“親愛的外孫,你認為我真想賣掉《街壘》這幅畫嗎?”
“我不相信你已下了決心!”安德列說。“給我100萬美元我也不賣,它暫時無價!
安德列知道這是一幅難以完成的畫,當(dāng)外公手執(zhí)畫筆,緊鎖眉頭沉思時,他猜想,這幅畫使外公痛苦,同時,他又不明白,為什么這幅畫沒畫完。
在安德列的生活中,實際上有許多扯不斷理還亂的事情。在備受失眠折磨時,母親的身影會不失時機地走進他的腦海。往事歷歷在目,少年時代,母親的親吻和愛撫,讓他永遠不能忘懷。可是,由于母親的早逝,父親重新組織了家庭,從而同他斷絕了來往,F(xiàn)在他和塔尼婭之間又有了一種清新的感覺,她的天真、純情和對事情的淡然處之,正是他所缺少的……
隔壁房間里,外公他們正在聊天。睡不著的安德列索性推門走進去。
正直而又對繪畫藝術(shù)無比酷愛的外公,見他走進來,便說道:“我親愛的外孫,你能理解嗎?真話是最殘忍無情的女人!我是俄羅斯畫家,我要用藝術(shù)來換取寬容,我通過作畫去反對邪惡勢力,請相信我的忠誠!安德留沙,我老了,我徹底擺脫了追求名利的欲望,你是我惟一的繼承人,對繪畫和雕塑卻不感興趣。”
外公說著,眼淚都流了出來。
“您想在我們周刊找份工作,您知道我們的周刊是專為富人辦的,它注重日常生活、家庭和性,您感興趣嗎?”總編瞇起眼睛,傲慢地說,“您是被報社開除的吧?您不是記者嗎?您的文章很有煽動性,您是蘇維埃思想的產(chǎn)物嗎?”
安德列仍保持必要的禮貌,回答說:“我是自愿離開的!
“自愿?你們報社破產(chǎn)的原因十分明顯,它脫離時代,是政治上的倒霉蛋,我真替你惋惜,蘇聯(lián)地圖已被徹底撕破,懂嗎?”
“非常感謝您的坦率,我不會來這兒工作了,因為您的辦公室太臟!卑驳铝姓f完,就大步走出了周刊編輯部。
安德列參加了同學(xué)米申組織的聚會。
米申是一位年輕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經(jīng)常把要好的同學(xué)請到一起,一邊喝酒,一邊談?wù)撜。然而,這樣的由談?wù)撟兂蔂幷摰倪^程對安德列來說,毫無幫助。到分手時,幾乎每個人的觀點都不盡相同。有些觀點讓安德列感到陌生。是的,莫斯科今非昔比,蘇聯(lián)解體后的莫斯科一切都在變。
安德列在大街上漫無邊際地走著。這時,身后有人叫住了他。他轉(zhuǎn)過身去,見是報社攝影記者赫里斯托福羅夫。
他們很親熱地交談著,談分手后的各自的情況,談記者分手的老婆。
記者邀請安德列共進晚餐,在偌大的飯店里,記者讓安德列點菜,他們開懷暢飲伏特加酒,愉快地笑著。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進入了安德列的視線:我一點也不明白,這是她嗎?安德列霍地心神不定起來。是的,這是她,塔尼婭。他不能想象她會在這樣的場合出現(xiàn)。
塔尼婭大方地走了過來,笑吟吟地對安德列說:“真是你嗎?真難以置信。”
“你怎么會在這兒?”安德列問。
“我的美學(xué)老師把我?guī)У竭@兒的!彼釈I說著用眼睛指了一下過道。
在餐桌之間,一位約45歲的男子邁著芭蕾步朝他們走來。
“晚上好,先生們。我是她的老師,但我要永遠地把她帶走了。”男子說著,便彎起胳膊肘,塔尼婭溫順地把手搭在他的衣袖上,一時像孩子般睜大眼睛,顯得無可奈何。
“安德列,你認為需要,就打電話!彼釈I冷冷地說。
安德列只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讓所有漂亮、可愛、卑鄙的女人統(tǒng)統(tǒng)滾開!
外公偌大的畫室里,在醒目的地方放著一幅名為《翹首期待的少女》的畫。安德列猜想這幅畫是外公的初戀,傾訴了他全部的情懷,仿佛是他一去不復(fù)返的青春時光。
《災(zāi)難》這幅畫占了半面墻,它令人恐懼,感到悲慘和不可逆轉(zhuǎn)。
“我一生都在耕耘,雖然我在繪畫界占有一席之地,我相信人最終是精神上的生靈,而美是純潔無瑕的!蓖夤柡钋榈赜檬謸崦w塵不染的女神的畫像,那是他的已故的妻子、安德列的外祖母。
“我見過外婆的照片。外婆是個真正的美人。你至今還愛著她!卑驳铝姓f。
“已經(jīng)不是愛情,是另一種情感!蓖夤f。外公說著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外公的身體狀況令人擔(dān)憂,他老是不停地咳嗽,可他依然拼命地抽煙喝酒。安德列多次勸他注意身體,動員他去醫(yī)院,都無濟于事。生活的不如意以及精神上的壓抑,極大地損壞了他的心臟。用他自己的話說,他身上的所有零件都已磨損,是該回爐的時候了。
安德列時時都在擔(dān)心外公的身體。然而,這一天,外公還是倒下了。相依為命的外公的死,使安德列痛苦萬分,精神上受到了極大的刺激。
從火化場回到家里的安德列,像是生了一場大病一樣,再也提不起精神了。
可就是在這樣的時刻,畫商佩斯科夫找上門來。他說出于與安德列已故外公幾十年的交情,想挑10或15幅畫,幫助安德列渡過難關(guān)。
安德列告訴佩斯科夫,他不打算賣外公的畫。而且,他也沒有這個權(quán)利。佩斯科夫卻極其內(nèi)行地說,既然死者的遺囑上明明白白地寫著這些畫都歸你所有,你就有賣畫的權(quán)利。
安德列心中十分矛盾,一方面他很討厭佩斯科夫,很想盡快結(jié)束這場談話。另一方面,眼前的現(xiàn)實又在提醒他,他很需要錢。
權(quán)衡再三之后,為了解決眼前的經(jīng)濟困難,安德列決定把汽車賣掉。
安德列給他的同學(xué)斯皮林打電話,說要把車賣掉,斯皮林很愿意幫忙。但來到安德列家的斯皮林,感興趣的卻不是他的車。斯皮林參觀了外公的畫室后,認為這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力勸安德列將這些畫賣給博物館。但站在外公的畫作前,安德列復(fù)又感到了外公生前曾有過的生機和活力。他拒絕了斯皮林的建議。
斯皮林很快就幫安德列賣掉了汽車,共賣了1200百萬盧布。
安德列懷揣著這些錢,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著。路過電話亭時,他想給塔尼婭打電話,于是,便走了進去。
安德列來到塔尼婭的住宅。
出現(xiàn)在安德列面前的塔尼婭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她看上去是那么憔悴、嬌弱,楚楚可憐。塔尼婭向安德列講述了兩人分手后的遭遇:她的美學(xué)老師占有了她,還把她介紹給外國人,以供人玩弄。
看著自己心愛的人遭受如此侮辱,安德列心痛欲裂。他誠懇地向塔尼婭求婚,求她嫁給自己。就在這時,塔尼婭的父母回來了。
當(dāng)著安德列的面,塔尼婭的母親大罵女兒是交際花、淫婦和賤貨。塔尼婭羞愧地看著母親,希望她閉嘴,但母親對女兒的哀求毫不理會。
安德列找不到任何能夠安慰塔尼婭的話,只能無助地看著她受辱。
一周后的一個早晨,塔尼婭的父親打來電話,他在電話里告訴安德列,塔尼婭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聽著塔尼婭父親那焦慮的聲音,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在安德列的心頭蔓延開來。他馬上打電話給斯皮林,希望他能伸出援手,斯皮林答應(yīng)幫忙。
在一幢別墅里,安德列按照藝術(shù)學(xué)校學(xué)員寫的門牌號碼找到了要找的房間。斯皮林用力按了幾遍門鈴,里面始終無人應(yīng)答,于是,他用肩膀撞開了門。眼前的情景讓他們大吃一驚:正被毒癮折磨著的塔尼婭在地上縮成一團,她面無血色,額頭上滿是汗珠,嘴里痛苦地呻吟著,在她的身邊滿是煙頭。安德列的心像刀絞一樣難受。
斯皮林氣得拉著安德列,就去找那個糟蹋了塔尼婭的混蛋算賬。他們驅(qū)車趕到位于郊區(qū)的藝術(shù)學(xué)校。
斯皮林將美學(xué)老師拉到走廊上,怒斥道:你是什么老師,是靠妓女生活的畜生,在自己的女學(xué)生中散播毒品。斯皮林話到手到,憤怒地朝這個混蛋揮起了拳頭,一股鮮血從老師的嘴里流出來。
安德列和斯皮林將塔尼婭送到一家私人診所,醫(yī)生是個高傲而又清高的教授。他在檢查完塔尼婭的病體之后說,治這種病至少需要半年或一年的時間,由于她中毒嚴重,所以要付很高的費用。
安德列似乎沒有聽懂醫(yī)生的話,還以為醫(yī)生是在開玩笑,他怎么也想不到治好塔尼婭的病居然需要半年。但醫(yī)生又進一步強調(diào)說,這一切還要取決于患者的克制力。
塔尼婭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對安德列的打擊已夠殘酷了,但他萬萬沒想到還有更大的不幸在等待他:在他外出的當(dāng)兒,有人進了外公的畫室,除盜走35幅畫外,還焚燒、拆毀了許多畫,《災(zāi)難》這幅畫也不見了。
晚上,安德列給斯皮林打電話,告訴他外公的畫被盜。不一會兒的工夫,斯皮林便帶著一瓶馬爹利酒來了。安德列向斯皮林講起昨晚接的匿名電話,并詢問如何能買到手槍防身。斯皮林嘲笑了安德列的低能,他不僅帶著安德列買到了槍,而且還用標準的姿式開槍射擊了屋里的頂燈。斯皮林如此專業(yè)的射擊水平讓安德烈感到恐懼。到此為止,斯皮林還從未向安德列透露自己的職業(yè)。
安德列一大早拿著一瓶酒去找斯皮林,敲了半天門,斯皮林才醉醺醺地走出來開門。
“安德列,你這只可憐蟲。什么是俄羅斯?”醉眼目蒙目龍的斯皮林說。
斯皮林的聲音讓安德列感到既陌生又熟悉;舻,他想起了昨晚匿名電話里那男子的聲音……他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裝著手槍的上衣口袋。
“你給我住手,一切都是我干的。怎么樣?你去告我,我憎恨所有的人!”
安德列掏出手槍,射出了憤怒的子彈。斯皮林在倒地之前,開槍射中了安德列的左肩。就在這一瞬間,安德列認出了斯皮林就是廣場上身穿迷彩服向小男孩開槍的人。
在醫(yī)院明凈的房間里,醫(yī)生邊喝咖啡邊抽煙,手里則翻著報紙。忽然,一則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昨晚25號樓一家私營保安公司的領(lǐng)導(dǎo)人斯皮林被槍打死,偵查人員在該住宅地發(fā)現(xiàn)槍擊者是安德列·杰米多夫……
醫(yī)生看到這兒,便快步來到病房,對塔尼婭說:“姑娘,該出院了,因為醫(yī)院的費用沒人給您付了!
“請給安德列打個電話!”塔尼婭說。
“他走了!離開莫斯科了。”醫(yī)生說了謊。
這是10月底的一天,正值最后的落葉時分。莫斯科的大街小巷隱沒在一片濃霧之中。(該書由外國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