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終于走出了大王莊,我覺得我是條自由自在的魚,從那片養(yǎng)育了我生命的泥洼子里,毫不猶豫地游進了城市的滾滾急流里。城市的天空是那么的狹隘,城市的空氣是那么的污濁,城市的人是那么的自私和丑陋,他們像排斥糞便一樣急于排除我。但是,我站了起來,我告訴他們,我要當縣長!我在她們的眼眸里觀照自己。是的,那些城市里的女孩們,她們用眼光發(fā)給你進入城市的通行證。她們不是個體,是一個無比龐大的群體,我正是從她們的目光里認識了我自己。
我從一個城市游到另一個城市。我從一個小城市游到一個更大的城市?墒牵以絹碓矫悦,我的城市在哪里?我奶奶的城市又在哪里?
在城市的屋檐下,我總是在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
走在大學的校園里,我從來沒有脫掉過裹得嚴嚴實實的襪子?墒悄切┡儯瑓s一樣透徹地看到了我的“拐”。
當我當上了縣長,那些黃小鳳們,任憑我脫得赤條條的,她們也看不到我的“拐”。
我的后來這些與我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她們誰能算得上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女人?她們和我太相像,就像一棵樹上的果實,只不過是一顆掛在南邊的枝條上,一顆掛在北邊的枝條上。我們的脈管里流動的血液,我們身上寄生的蟲子都是沒有差異的。我們互相了解,我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一點點的氣味都能深入到她們的內(nèi)心。她們不是我的女人,她們只是另一個我,是我的反面。
我恨她們!我恨這些遠遠近近濃濃淡淡的女人們!我永遠都不會讓她們從我的憤怒中解脫出來!
就在那一刻,就在我再一次在這個叫安妮的女人面前不像個男人的時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對她的那份異乎尋常的愛,其實一樣是從那種無限憤恨里派生出來的,一種徒有愛的形式的憤恨。
也許,愛和恨就是一個事物的兩面,正面是愛,背面就是恨。恨就是愛的背書。
我突然之間快活起來。我看著在我眼前痛苦萬狀的安妮,我竟然有一種帝王般的滿足。我沒有屈服于她的愛的掠奪,而她卻被我的吝嗇折磨得痛不欲生,就像被一只老貓任意捉弄的老鼠。那一種突然而至的、征服的快樂,把我精神的大旗吹得獵獵作響。
那是我對城市的征服,還是對城市的報復?
在這一刻,我的行為忠實于我的鄉(xiāng)村,這不是由于我的信念是多么堅強,而是一種基于守勢的怯懦———我不知道能否為自己的征服提供充足的補給。我已沒有能力為下一刻的沖動付出代價了。她們要得太多!
什么都不能告訴她,甚至要讓她感覺到,我其實并不愛她。
在這個世界上,她是惟一一個被我身上的趾骨蒙蔽了眼睛的女人了,我不能告訴她,我在最渴望得到她的時候,都必須咬緊牙關。否則,我輸?shù)舻膶⒉粌H僅是一個男人的強健,而將是生養(yǎng)我的那塊土地上的骨頭的最后一絲尊嚴。我的奮斗,我所取得的一切—我費盡心血而他們與生俱有。
安妮不僅僅是安妮,我無法將她僅僅看成安妮,從她的身上我每時每刻都能看到他們的影子。她是他們的女人,他們早就劃好了范圍———就像他們早就知道你的牙縫里有一片菜葉,別指望他們會提醒你,你遲早會發(fā)現(xiàn)并且慚愧,甚至他們都不會在乎或希望你的慚愧,因為他們知道你一直會和你的慚愧在一起。哪怕你當了市長,他們提到你的口氣也只不過是:
噢,那個人……
生活永遠像擺在我們面前的綠茶,我們盡顧著一杯接著一杯痛快地暢飲,所品嘗到的也許不過是慣常的甘醇和苦澀,可在平和碧綠的水影中也難免映照出陡然的觸目驚心。我們常常忘了,那一杯又一杯傾倒掉的剩茶里面,有著我們依附在漂浮和沉淪之上的靈魂。我們只記得我們現(xiàn)實的影子———猥瑣、恐懼、麻木,我們的盲目與自我,我們充滿羞愧的反思和固執(zhí)。我們雖然都是努力活著的人,我們的生命卻是如此的無依無靠。(完)(明起連載《深喉》,張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