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爾施塔姆,仰望已久的名字。他是普希金以后俄羅斯最杰出的詩人之一。過去我只讀過一些選本中的零星篇目,現(xiàn)在,終于見到一本匯集152首詩作的中文譯本《曼德爾施塔姆詩選》,自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欣慰。初涉其中一些詩篇,引發(fā)我的思考和感想的,主要還不是詩本身,而是這個不同尋常的詩人之苦難的命運,及其與命運搏斗迸射出的人格光輝。
他有幸置身于白銀時代詩歌群星之列,作為阿克梅派的主將活躍詩壇,又不幸面臨戰(zhàn)亂和革命的疾風暴雨成為“大清洗”中蒙難知識分子的一員,這便給他短暫的生命歲月,涂滿了驚恐、監(jiān)禁、流放、瘋癲以至猝然早逝的悲慘暗色。所有這些,從他的詩中難以覓得蹤影,只能從他的遺孀的唏噓回憶,和詩友們的追述中略知梗概。我一直以為,要讀懂一個詩人的詩,必先讀懂他的人,這對曼氏尤為必要。
因詩得禍,古今中外許多詩人皆然;因詩得福者也有,如以詩邀帝王之寵者流,畢竟極少,姑且不言,但說曼氏。他在1933年寫的一首詩中諷刺了“領(lǐng)袖”,次年5月在家中被捕。在他所處時代,這禍可闖大了,是要掉腦袋的。據(jù)說是幸有布哈林為他說情,才改判死緩,流放到邊疆,接著是:“瘋癲”。詩人年譜上只印了這兩個字,卻比一首詩更耐揣摩和深思。之后又轉(zhuǎn)到俄羅斯南部的沃羅澳什,直到1937年5月獲釋,恰3年。自由歲月如閃電掠過般短暫,他再度因“罪”被判苦役5年。不過這次苦難剛剛開頭,他便在一個勞改營的中轉(zhuǎn)站因饑餓與精神失常而閉合了悲劇之幕。
中譯的這本詩選從他的《石頭》、《悲痛》等被湮沒多年的詩選中選出的作品自然可貴,尤為難得的是他流放期間在3個筆記本上留下的從未發(fā)表過的“苦難中的吟詠”。在那種受虐的悲慘環(huán)境中居然還能為詩,已是奇跡,歷經(jīng)險阻,竟能保留下來并終見天日,成為全人類的一筆詩歌財富,更是奇跡中的奇跡了。所謂“詩:頑強的生命力”,便是對此而言。娜杰日塔•曼德爾施塔姆———詩人的妻子,在漫長的歲月中,東躲西藏地在頻頻抄家的危難之中,將詩人的遺稿密藏在一只平底鍋中,“時刻提防著持搜查證”的“契卡”闖入。她是冒著生命危險呵護了這批詩稿的。我們怎能不深懷感激地來面對這些詩篇:
卡瑪河岸已如此昏黑城用櫟樹之膝在河畔跪下
這便是詩人流放到烏拉爾地區(qū),與妻子沿著卡瑪河岸行走時的光景。在那里,詩人回憶童年生活,尋求一點安慰,詩結(jié)尾時是這樣寫的:
妻子和我在那兒五夜不曾合眠,
五個夜晚不能成寐睜大了眼睛盯著哨兵
沒有抒情,不像屈原的《離騷》那么纏綿悱惻,僅此冷冷的陳述,已足夠讓我們感染到他心靈抖動的顫音
了。
“他如果不寫那首詩就好了”。好心人會這樣惋惜,詩人布羅茨基卻另有卓見。他在評述曼氏的著名長文《文明之子》中說:“他意識到危險,也可以同許多人一樣學得聰明一些,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自我保護的本能早已向美學繳械投降。”這一觀點的深刻性在于,越過了個別事件的表層,深入到詩人與現(xiàn)實關(guān)系的本質(zhì)深處;蛟S,不僅對曼氏如此,以之來觀察屈原,思考但丁,或者其他許多詩人的不幸命運,這段話也會給予啟發(fā)!拔┢淙绱,藝術(shù)才成其為藝術(shù)并得以永生”———“得以永生”,詩的頑強的生命力由此而來。
。ā堵聽柺┧吩娺x》楊子譯,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