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之后,果然有了動靜,同屋的人被一個個提出去了,大多沒再回來,估計是被放掉了。個別又押回來的,同屋一問,不免唉聲嘆氣,不外身份不能核實,還要押到明天再說。同屋的人有進有出的這么一通折騰,對單成功的神經(jīng)來說,都是一種莫大的折磨。
屋里的人進進出出,一晚上沒有停過。到晚上十點左右,單成功被叫出去了,半小時后,又押了回來。劉川問他情況,他顧自低頭不語,顯然,警察對他的身份證產(chǎn)生了懷疑。這時他們都聽到窗外又響起了警察的腳步,都聽到了兩個警察事務(wù)性的一問一答:
“提誰呀?”“劉川!
該輪到劉川了,單成功突然抬起雙眼,他應(yīng)該明白,如果劉川一去不返,他們即將就此永別,此生再也不會重逢見面了。單成功因此而雙目發(fā)紅,因此而聲音顫抖,他叫了一聲:“劉川!”這一聲叫得幾乎沙啞失聲。
“劉川,你是我的兒子嗎?”
劉川不知為什么全身一震,因為他從未在單成功那張永遠不動聲色的臉上,見到這種絕望和求助的神情。劉川的聲音也不由自主變得沙啞起來,他啞著嗓子作了機械的回答:
“我是!薄皟鹤樱习衷僖姲。”
兩個人都坐在地上,但單成功還是傾身擁抱了劉川。他抱著劉川,用哽咽的聲音說道:“兒子,我把你媽,你姐,都托給你了。你看在我的面上,對她們……對她們好點。你出去,讓你媽帶你到海邊去,去找我們懷上單鵑的那個地方。就在那個懸崖下面,在我和你媽相好的那個地方……那個地方你媽知道,我把咱家的東西都放在那兒了。兒子,你讓你媽帶上你們……帶你們?nèi)ツ莾赫野桑 ?
鑰匙開鎖的聲音響了起來,震撼著每個人的耳鼓和心扉。屋門哐的一聲打開了,進來一位高大的民警。民警用漫不經(jīng)心的聲音叫道:“劉川!”劉川應(yīng)聲坐正了身子!俺鰜!”民警站在門口,目視劉川,在這一刻單成功恰巧結(jié)束了他最后的遺言。
和劉川的想象相當接近,那是臨海而立的一片土崖,陡而不高,峭而不險,一如單成功曾經(jīng)描述的那樣。此時雖然厲風撲面,卻未有絲毫冷意,遠處濤聲擊岸,轟鳴不絕于耳。
這里離秦水很遠,約須兩天的車程,離東照稍近,也要輾轉(zhuǎn)半日。劉川與單鵑母女日夜兼程,千里疾行,當他們終于見到這片浩瀚大海的時候,正值滿天星斗,明月當頭。四周很靜,大海波濤難見,岸邊卻響著回聲。
他們在劉川被釋放的當夜就離開了秦水,走得悄無聲息。除了身上穿的衣服,肩頭一只背包,別無他物。一切家當,一切用品,全都棄于那個再也不會回去的小院里,留在了范本才和他兒子范小康的驚愕中。
此刻,他們終于到達了終點,單鵑的眼角還凝結(jié)著干涸的淚珠。如果不是劉川態(tài)度堅決,她肯定要守在秦水,等著父親出來,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此刻,他們到達了終點。單鵑的母親已經(jīng)疲憊得不能支持,她一拐一拐地把劉川和單鵑帶到記憶中的纏綿之境,那片泥土上雜陳的草葉和嫩枝,與二十多年以前幾乎別無二致。
銀色的月光把海水的波紋反射在長滿植物的崖壁上,半明半滅的星星照不見那上面是否還怒放著火紅的杜鵑。單鵑的母親不知是激動還是疲乏,雙腿一軟癱在了地上。劉川沒多說話,即用備好的一只鐵鍬從這里挖了下去。
單鵑站在一邊為劉川望風,風聲和海聲其實遮掩了一切,雖然近在咫尺,可連她都難以聽見鐵鍬挖土的響動,難以聽見劉川急促喑啞的喘息。仿佛知曉今夜這個秘密的,只有頭上的月亮,和滿天的繁星。
海邊的泥土很濕潤,很松軟,但劉川的全身還是很快就被汗水濕透。他挖的坑寬大得足以栽下一棵參天大樹,但挖地三尺也沒有挖到任何異物。挖出的泥土摻雜著大量粗沙,還有雜蕪的草根碎石,一鍬一鍬被劉川揚得到處都是,坑的四周狼藉不堪。挖著挖著劉川停下來了,他挖得太猛了,挖得筋疲力盡。他把鐵鍬扔在坑里,坐下來大口喘氣。地上濕漉漉的泥沙帶著陰邪的涼意,像被海風吹冷的汗水一樣,一下子浸透了他的全身。(62)